第 19 章(2 / 2)
丁丁用肘碰碰顾峥嵘:“还没说完,我那老同学。”说到这里,她突然怔了怔,想起了总喊他老同学的王学明,这里面有多么亲切,有多么遗憾,又有多么轻慢?
顾峥嵘说:“你那老同学说,怕将来碰上文化大革命什么的,翻出来说她组织反革命小团体,背一辈子黑锅。”
丁丁哈地笑了一声,顾峥嵘也张口结舌的样子:“真莫名其妙。”
这时妈妈从屋里出来,走到丁丁身后,惊奇地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丁丁站起来攀住妈妈,悄声说:“那人一点不配抗美。那人像只小种鸡。”
妈打了丁丁脑袋一下:“你懂什么!你不好好考试,上大学,也落到找这种女婿的田地,你以为怎么的?现在不管什么鸡,人家也是讲师了呢。”
妈轻轻巧巧地回自己屋里去,好像一把卸下去千斤担子。
顾峥嵘在背后说:“庄庆真是让两个时代挤得扁扁的一个人,你没见她现在脱水黄瓜的样子。”
丁丁转过脸去,看到灯下那条鱼,鱼腮还在楚楚地动着,呼吸着最后的潮湿空气。她说:“真正罪过。”
丁丁的爸爸和妈妈在自己屋里互相拥抱着,丁丁妈妈把头往丁丁爸爸肩膀里钻了钻,她说:“连丁丁都说不配,那人太俗气。”她闻见丈夫领口里的伯龙剃须水气味,挺不错的男人气味,她心里难得充满了知足和庆幸,全是一样从那个时代摸爬滚打出来的人,她自己算算,也真能算得上吉星高照了。她想了想抗美在矮凳上那张仍旧算得上美丽的脸,她脸上呈现出来的坚忍和悠远,又对丈夫说:“真叫虎落平阳被犬欺。”
抗美越过那人黄软头发的头顶,看着妈的相片,丁丁妈妈特意调整了灯光,光线低垂而且柔和。她突然想起她去插队那会儿,妈从隔离的地方让人押着来送,车站上插队的人们哭得生离死别,妈只是用力拍拍她的肩膀说:“姑娘,好好干!”
睡到半夜,丁丁醒来,发现自己滚到了抗美枕头上,枕着她散了一枕的头发。头发里有股女人的香味,不是任何香水可以代替的香味,幽远而甜暖,像早先爸爸从南边带回来的熟木瓜的气味,使丁丁突然想到,如果是个男人睡在抗美的头发上,那人一定会写出极肉麻香艳的诗来。而抗美只好给自己这么一个瘦女孩不经意闻到,丁丁感到十分抱屈。
丁丁拿食指摸了一下枕上的头发,它温暖柔韧,仿佛一只停在那儿的小鸟翅膀,突然的有了些心酸,丁丁眼睛才一热,眼泪就跌出来,竟像火烧一样停在眼眶里,她惊奇地想:干吗?这是干吗呢?但却突然听到一声在夜里极响的哽咽,她连忙把手抽回来,躺到枕头上,这才明白过来,这本是自己发出的声音,一颗眼泪沿着眼角和鬓角慢慢滑进头发里,像有水渗进泥里。她仰面躺在抗美深夜熟睡中发出的发香气味里,一动不动。她觉得自己像块木头,漂浮在深不见底的忧愁河里,那水很盛。
第一次醒来,听见楼下谁家养在阳台上的公鸡打鸣、那公鸡早被城市和汽车弄昏了头脑,每每夜间车过去,就用走调的嘶哑声音叫唤,但也许心中也对天气十分疑惑,总叫到一半,像拖了长音停下来。在城市的声音里听到这声音,顾峥嵘朦朦胧胧地想:真是要过春节了。
她努力想醒过来,但眼睛却无论如何不肯睁开,呼吸也变不了,仍旧是那又深又甜的,像有手一下一下轻拍着她。由于从小就没有妈妈,她和奶奶睡在一张大床上,奶奶的手粗糙而且关节粗大,拍在身上沉沉甸甸的。从小她就知道妈妈是个很不要脸的烂污女人,奶奶说起妈妈,总咬紧了牙根。爸爸是个从不说话,只埋头吃饭干活睡觉的人,他从来不提起妈妈的事。妈妈便变成了一个从不还嘴的受气包,慢慢的,顾峥嵘心里竟滋生出一种奇异的感情,像是为妈妈抱不平,妈妈便变得十分的哀婉秀丽,仿佛芳汀,有时她可怜自己没有妈妈,有时又觉得也是个不平凡故事很好的开头,而暗暗盼望着故事精彩地展开去。
果然有故事,妈妈夹着外国烟外国服装和外国化妆品的种种奇异走到奶奶家的小巷里来,背后远远的街面上,停着一辆白色出租车,那种大宾馆里豪华又干净骄傲的车,一切像电影或传奇故事一样。她很慢地向妈妈走过去,并没哭,而是欢笑。妈妈是南边特区里最大的化妆品贸易商。妈妈是谢尔顿故事里的女人了,芳汀有了翻天的大变化。连奶奶都闭住了嘴,只是恨上加恨。
想到妈妈,顾峥嵘越发地感到应该醒过来,她睁开一只眼睛,小屋的角角落落里落满了熟睡着的黑暗,窗上白了。她想该起来了,趁去买早点的时候锻炼身体,想着想着,却又睡着了。
第二次醒来,是听到大门响,她先吃了一惊,然后想到,是抗美跑步去了,这一家人,个个全是睡到最后一分钟,然后在走廊、浴室和厕所里横冲直撞一阵,各自为政吃了自己一份饭,然后上班去,只有抗美,每天都天一放亮就起来,问她干啥去了?她总说活动活动,难得像新兵出操一样。顾峥嵘一直叫抗美阿姨,她在她脸上看到许多细小但牢固的皱纹,沿着鼻沟,沿着脑袋,沿着太阳穴四周,她心里想:不知抗美这把年纪这样的处境,还锻炼做什么?为了那双踩移了跟的高跟男鞋吗?时时把自己刀刃一样磨硬着。
她怕再睡着了,便猛地一个仰卧起坐踢散了被子,又是一个阴阴的捂雪天,寒得像穿了冷水才洗好的湿衣服。她连忙套上毛衣,毛衣是妈妈从南边给她带过来的,漂亮而且十分暖和,据说要两百多个港币,还是爱斯基摩毛。她觉得自己一点也不责怪妈妈这许多年抛弃她,现在又用钱来买她的爱心,她甚至有点仰慕妈妈的生活道路。如果将来她也成为这么的一个妈妈,她会愿意的。顾峥嵘用那种心里充满理想光芒的女孩的那种轻快和利索穿好衣裳,她感觉自己是那种雄心勃勃的洛克菲勒似的人,提上红鞋时,她想到丁丁也有这样一双鞋,一定也是她妈妈给买的,牌子也正宗的。丁丁轻而细弱地穿在脚上,全然体会不到球鞋的精神,顾峥嵘原地跳了跳,心像渐渐被胀起来的气球一样,充满了对丁丁在前途、心理和家族上的全盘胜利感。
怀着这样的心情,她刷牙洗脸,呸呸地吐着牙里渗出来的血丝,心想,最好不要生白血病。然而生了白血病也是个浪漫的故事吧,我在蓝海里的白船上,怀着一个未竟的伟业。
她在厨房拿牛奶瓶,拿饭盒,厨房里还留着吹不散的油烟气,排烟机上全是冷冷的棕色油渍,看了让人心烦,难怪西蒙波娃要说,女人最可怕的差事,就是终生与灰尘肮脏以及磨损做无望的斗争。顾峥嵘想了想妈妈在一身这种气味的奶奶面前,以浑身最高级的香水气味拥抱自己,表示了一个不守妇道而不耻于小巷的女人最后的绝对胜利,她不仅从油烟气里跳得远远的,而且得到女儿对母亲的钦佩,这对长大到十六岁的女儿来说并不简单。她心里又充满卧薪尝胆的激动。应该说,顾峥嵘是个心情愉快而且乘风破浪的孩子,她早早地就从分数和名次底下解脱出来,去追求未来社会中强人的人生理想,她早早地就对丁丁脸上的那种高傲、苦涩、自卑以及忧心忡忡又分分计较混合成的苍白怀着骄傲和嘲笑。
这会儿,开了一条小缝的丁丁卧室里仍旧一团昏黑,她喜欢拉很厚的窗帘,把自己夹头夹脑地裹起来,而顾峥嵘却喜欢大开着窗帘,在天光下入睡,一睁眼,就能看到星星和夜空。丁丁还在睡,她像一棵长在屋檐下没有阳光的白得出奇的西瓜秧。顾峥嵘想起了她家初秋时那个瓜籽发出的小芽,那时候她把它捏在手里,才一碰,它就变成了一小团浆水。
她轻轻走到大门边,想到丁丁还在毫无知觉地躺在被子里而她已经眉清目秀,开始新的一天,她心里滚过一阵开心。
她极轻地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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