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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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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听清楚了,这唐云原本不是汉人,是西夏那边逃过来的汉奴撞令郎,只因通晓西夏言语,才给折可适收为亲兵,专门为了他打探西夏军情的。我跟着他去过几趟,那边的西夏狗真的和他有交情。”

“他是个西夏人?”孙二娘一皱眉头。

“这些时日苦了二娘了,此时我已禀报大龙头,日后必有嘉奖。”

十日后深夜,青沙沟马铺。

四十辆大车组成的车队,满载着货物在山路间行进。深夜间不敢举火照明,只有借助天上的月光摸黑前行。自从章桀任环庆路经略安抚使之后,一改神宗朝时的那种动辄十几万人大兵团出塞得战斗风格,开始对西夏零敲碎打步步蚕食。章相公极力鼓吹“筑堡浅攻”的战略,每占一地必筑城堡,然后选拔精锐骑兵扫荡周边,之后五里一堡十里一寨的往前推进,整个环庆路遍地堡寨,而据点外围明暗马铺更是数不胜数,如果没有知道内情的军队人士带路的话,这种规模的车队想避过宋军的监视网是不可能的。

而此地属于折可适的防区,而唐云又是折可适的亲兵都头,所以唐云恰好就属于熟知内情的军队人士。他带着车队慢慢前行,七绕八拐,而今天晚上的马铺暗桩似乎也松懈了,诺大的车队竟然慢慢渗透过了宋军的防线。

闪过一片树林,前面出现了被挖的横七竖八的深坑壕沟,还有人为放倒的树木石块,看样子是一道人为的分界线,道路被破坏的非常厉害。唐云举手示意停下,扭头对陈六说道:“此地已是边界了,再往前便是夏狗的地盘,车队是不能过了,咱们需步行前往。”

陈六以前虽然跟着唐云到过夏境,但是仍然害怕,脑门上汗珠已经下来了。

唐云在前引路,翻过那些壕沟木石障碍物,前方便是一条小路,这里是西夏静塞军司的防区,前面不远便是静塞军司下辖最大的据点尾丁屯,每次西夏入侵环庆路,这尾丁屯的屯兵都是入寇的先锋,双手沾满了汉人的鲜血。而且此地还是西夏臭名昭著的擒生部队的主要活动区之一,平时隔三差五就要越境打草谷,呼啸来去掠汉人为奴,边民对其恨之入骨,宋军对这个据点也是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陈六跟着唐云提心吊胆的走了一阵儿,周围全是山石林木,黑乎乎的也看不清楚,仿佛周围藏着无数的人,随时随地会跳出来给他们来一箭。

“到了。”唐云突然停下脚步,陈六差点撞到他身上。

在看前面,黑乎乎的耸立着一个高大的建筑物,这便是尾丁屯设置在这里的烽火台。近年来宋军的“筑堡浅攻”之策成效显著,西夏不怕宋军大兵团长驱直入,但是对这种步步为营的蚕食攻势十分头疼,被迫也学宋军在边境要地修建烽火台,不过显然不善筑城的党项人只学了个皮毛,诺大的尾丁屯只有这一个烽火台,而且修得十分高大,跟个小城堡似的,里面装个二三百人估计没问题,但是平时只有二十多屯丁驻守,这情况唐云是早就弄明白的了。

陈六虽然不是第一次看到这座烽火台,但是心中已就不由自主地升起敬畏之情,实际上,凡是在陕西边地讨生活的边民们,谈起西夏都是又恨又怕,毕竟这是宋朝这个人口数千万的强大帝国耗费几十年却无可奈何的对手。

前面黑暗中闪出数条人影,接着烽火台上的台窗处,有人打出了灯笼。

借着亮光,能看得清楚面前的四个人都是西夏屯丁的打扮,穿着生铁牛皮甲,腰挎长刀弓箭,脑袋上的发型是令人恶心的秃发,好像倭人的河童妖怪。不过这些家伙都是熟人了,为首的那个是个小首领,张嘴对着唐云便是一连串的西夏话。

陈六是一个字也没听懂,唐云也没给他翻译,只是自顾自得用西夏话和对方对答,你来我往说了一阵之后,只见对方哈哈笑起来,显得甚是欢喜,过来还给唐云行了个礼,看样子很是亲密,而唐云拉着他的手也是一付多年老友的模样,然后对方回去之后,唐云跟陈六说:“他们答应了,五匹绢换一匹马,咱们的大车过不来,他们同意到边境那里去交割。”说完,只见对面的一座小山后面,大群的马匹被人赶过来了,接着烽火台里的屯丁们也都出来了,帮着赶马群,一起到了那堆人为的障碍物跟前。

现场的气氛相当怪异,互相交战的两个国家的军人,隔着一堆垃圾山般的障碍物,一边互相戒备一边开始互相做生意,这边数够五匹绢交给那边,那边便牵一匹马过来。

整个过程持续了一个多时辰,等到全部数目点清,黑暗的天幕已经有点开始发亮。

“该走了。”唐云催促道。陈六带来的人里面看样子有牧民之类的人,驱赶引领着马群一起朝回走,但是这次他们走的并不是来时的路,唐云并不在乎,交易完成他的任务也就完成了,现在已经没他的事了,除了收钱之外。

两千多贯,自己肯定是无法独吞的。那些马铺里的夜不收们,他们既然这么配合,肯定封口费是少不了的。还有肃宁寨的藩兵们,这帮杂碎昨晚撤掉了巡哨的游骑,这笔辛苦费也得给。还有亲兵队的同胞们,他们要帮自己打掩护,胃口也小不了。

想来想去,几乎周围所有的人都得打点,不知道这两千贯最后能剩下多少?能剩下三成唐云就心满意足了。

最重要的是,那位折可适大爷……

等回到洪德寨的时候,唐云依旧是两手空空,半路上他和陈六带来的人已经分手,他们带着马群走了另一条小路取道回环州,唐云不知道这帮马贩子究竟走的哪一条路竟能让如此庞大的马队避过官府沿路的关卡,不过西北道上马贩子多数都与绿林马贼有联系,这些马贼平日里出没山林之间,确实知道一些平日不为人知的秘径小路,自由出入两国边境,甚至自由出入兴庆府都不是难事。

两千贯铜钱重量实在太重,装箱也得好几大箱,根本不肯能随身携带,陈六约定好了回城之后用等价的金银付账,唐云不知道这帮人哪来的那么多金银,但是他没兴趣刨根问底,赶来边境走私的商人们大多都是神通广大之辈,到时候收钱再兑成铜钱或者别的什么硬通货也一样,反正军中那帮人渣们分账也不急于一时。

他倒不觉得陈六会赖账,因为唐云觉得这些人可能想做长久的买卖,一旦失了信誉,边境上将再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地,以军队的力量做到这一点完全是轻易而举的事。再说对方有一千贯的押金在自己的手上攥着呢。

到了城门口,此时天色已亮,城门开放,军民进出熙攘。唐云眼尖,看到门口的门军比自己离城时多了数倍,而且城外还有些自己不认识的军士在那里歇马。看他们打的旗号,竟有环庆路第六将党万,还有第二将刘所,这都是在环庆路各霸一方的土皇帝们。而哲可适乃是环庆路第七将,更是经略使章桀的心腹爱将,这帮人凑到一处,定是有什么军机大事要商议,联想起最近风传的西夏正在韦州集结兵马、没烟峡大兴土木,说不定便是来这儿商议对策来了。毕竟环庆路诸将中,哲可适乃是当之无愧的智勇第一。

是要重新开战了吗?或许自己一直等待的机会终于来临了……

眼看着陈六进了城门,唐云特意拉开了一段距离才进城,将通行牙牌和令箭交给门官验看,他这几天轮到出城巡更定铺,是领了令箭的。回城得回官衙缴令,之后再找机会去寻陈六拿钱。反正这厮必定会返回城中,并不急于一时。

结果正在城门口时,却见对面沿路来了一队牙兵,领头的正是自己的同僚兼好友,牙兵左都的押官高龙,看见自己之后面色有些古怪。唐云心中不由一动,却见高龙快步走到自己身边说道:“唐云,太尉有令,着你回城之后便去参见,这便去吧。”

唐云笑道:“五哥,何事这般着急?我看外面那些军士,多是党将军和刘将军的部下,莫非太尉传我是有要紧公事吩咐?”

高龙脸色不豫,朝他打了个眼色说道:“太尉有何公事我如何得知,快走快走。”

唐云一看便皱了眉头,这高龙乃是他的好友,又是同僚,平日里他捞到的钱财也有一份是给他的,看他这样子,怕是有些不妥。

接着回头一看,却见高龙带来的牙兵们竟然分散站在自己的身侧,隐隐形成了看押的姿态,立刻就知道自己的事终于曝光了,这些人就是折可适派来招呼自己的,都是自己认识的人,各个都是武艺出众的精英。

看来是真的了,以这帮人的本事,有两三个人自己就只能甘拜下风,现在有十个人,再加上个高龙。

该来的始终要来吗,终于到了这一天了……唐云心中长叹了一声,也没有什么别的动作,只是任高龙他们押着走向官衙,这一切都被不远处坊墙后面的陈六看了个分明。

这是怎么回事?陈六也非等闲之辈,吃绿林饭的,眼力不好就活不长。眼看唐云似乎是被人给押走了,虽然没上铁索,但是看那架势绝对错不了。难道这狗官的官司犯了?这可大大的不妙,自己好不容易走通了这条路,上下打点,眼看着就要断了?他是不是因为这同西夏回易的事吃官司呢?难道这厮真的要给砍头?

唐云这狗官死不死他倒不在意,但是这厮现在是唯一一个愿意并且有门路同西夏回易的武官,并且有权有势,能罩的住他们。他们还指望能通过他多搞几批战马呢。

而且他会不会把自己咬出来?陈六几乎肯定一定会。

但是自己又不敢确定唐云一定是因为此事……现在最明智的决定是赶紧离开这里,但是如果自己是误会了,唐云肯定会认为自己是赖了账跑了,好不容易接上的线就断了,而且自己以后也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

怎么办?

陈六正在发急,突然背后有人拍了他的肩膀一下,他一惊,回头看时,却见身后站着的却是一个健壮的中年男子,满脸络腮胡子,穿着上是一个行商的打扮。

“大龙头!”陈六顿时认出了来者的身份。

男人做了个隐秘的手势,陈六心道正好,这事正好跟他说。

“大龙头,刚才……”

“不必说了,我都知道了。”男人举手示意他闭嘴,“收拾东西,马上离城。这条线就此断了也不打紧。”

“这……这样便走,是不是太可惜了……”

“我适才在城内看见了章桀那老贼的心腹家将,只怕他是已经察觉我们的动向了,抓这个姓唐的狗官绝不是无的放矢,为了区区几千贯不值得这般冒险。反正马匹已经到手了,以后再找路子也不迟,我苏延福纵横江湖这么多年,也不靠这些狗官成事。”

“章桀那老贼!”陈六低声惊呼,随即咬牙切齿,苏延福原本是荆州一带有名的巨匪,占据天王山,一手创办红莲会,人强马壮,官兵碰见这帮土匪也要退避三舍,原本荆湖路那些占山为王的绿林好汉们都听他的招呼,在绿林当中乃是有名的魁首。但是后来章桀提点荆湖北路刑狱,对这些绿林盗匪们痛加清剿,死在他手里的绿林人数不胜数,苏延福被章桀剿的老巢都丢了,在南方站不住脚,最终流窜到了北方,现在慢慢的恢复了元气,但是听到章桀的名号,仍然心惊胆颤。

“早晚有一天,将这老贼拿了千刀万剐。”

“大龙头,若是如此,只怕咱们的退路也难保了,章老贼现在经略环庆路,环州也是他的地盘,咱们的马队二百多匹马,这么大的队伍,只怕……”

“这倒不必担心,此地藩部众多,这些藩子大多从小在山林中长大,熟悉很多隐秘的道路。我已从中收买了一个名叫孟真的藩官,此人熟悉一条秘道,可从此地直接行至环州南门外的山里,不必走官道。”

“难怪高七他们不进城直接往山里转,原来大龙头早有安排。那张青和二娘……”

“大家一同上路,这些日子委屈他们两个了,布置好的伏棋却没用上,白吃了那么多苦。”

“大龙头,那个藩官孟真靠得住吗?”

“他若靠不住,现在报官拿了我们岂不是功劳一件,再说这藩部与咱们汉人不同,他们又不是宋人,平日里目无法纪惯了,对官府并无效忠之心,只要给钱什么都干。反正咱们只劳这厮给咱们带路,没用处时,一刀杀了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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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降临,环庆路起伏的山川在月色下蒙上了一层皎洁银霜。

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今天月也不黑风也不高,但是唐云的心情却是想杀人。他走的还是那条老路,身后跟着的队伍比上次小了很多,一百匹绢,五辆大车,十三个人。

没人知道上次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实上听说这事的人觉得他还能活着都很奇怪。唐云私下里通敌回易的事肯定是露馅了,以折可适那森严的军法,还有现在环庆路的主帅章桀那杀人不眨眼的性格,这样顶风作案的人正好拿来杀鸡儆猴。

但是唐云现在还好好活着,这就不能不引起一些人的猜想。

有人觉得折可适可能是看上了和西夏回易的丰厚利润,现在叫唐云继续出来做买卖就是证据,只不过现在没有底下人捞钱的机会了,这叫大鱼吃小鱼。

有人觉得折可适惜才,这唐云为人精明强干,一身枪棒武艺在胞泽中十分出众,现在二十出头就在牙兵里当都头,折可适曾说过此子将来能做到他这个位置。眼看宋夏又将展开大战,正是用人之际,给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也说得过去。

不管别人怎么猜想,当事人自己却是和平常一样轻轻松松。

“到了吗?”有人低声问道,来的十三人全都身手矫健,大步流星,而且一路上话很少,这么远的路仍能保持队形和纪律,一看就知道是军队里的精锐。此次奉命押车的人都是从折可适的亲兵里选的久历战阵的老手。

“快到了。”唐云头都没回,自从他当年从西夏逃回来的那一天起,他的心就麻木了。但是现在,他感觉他的心里好像开了锅一样,那种难以抑制的激动让他不敢多说话,因为他怕别人听出来。

前方,尾丁屯烽燧隐约露出影子。

烽燧上,雷丁密兰扒着垛口望着东边的方向,唐云又传来消息,今天又有利市可发,这对他们来说,实在是个好消息。

雷丁一族乃是个党项小部族,对他们来说,与庞大的东朝作战不过是生存的手段而已。他们需要东朝的财货粮食来养活自己的族人,如果不用打仗不用死人也能得到这些,何乐而不为。静塞军司乃是仁多族的天下,西夏十二监军司掌权的都是豪族大姓,他们这些小部族只有供人驱使的份,每次于宋朝开战,都是他们这些小部族冲在前面当炮灰,而那些大部族则在后面跟着捡便宜。

当然雷丁密兰没能力改变现状,但是小部族自有小部族的生存之道,一边是西夏,一边是庞大的东朝,他们夹在中间,只有左右逢源才能生存。宋朝是西夏的敌人,是仁多族的敌人,但不一定是雷丁族的敌人,尽管雷丁族现在也是西夏的一分子。

白上国作为部落组成的国度,部族才是第一位的。

嵬名族的王位,自有他嵬名族的人去操心。我们雷丁族需要生存,没有必要对你们誓死效忠,反正贪婪的仁多一族总是把我们这些小部族安排在危险的地区替他们做挡箭牌,就像这里,一旦开战,这里肯定是首当其冲的攻击目标,如此用心险恶,我们又何必对你死心塌地。

“来了。”眼看着熟悉的身影出现,雷丁密兰一阵兴奋。

“雷丁密兰!”下面是西夏语的大喊,确实是唐云。今天带来的东西不多,这倒正常,上次千多匹绢自己还没消化完。他们不就是要马么,党项人别的不多,就是马多。

“下去看看!”雷丁密兰招呼守烽燧的人一起下了塔楼。这个烽燧里面共有正军五人,负担十人,还有十名杂役,此刻全都出来了。

“唐郎君,果然是守信用的人啊。”雷丁密兰队面前这个英俊的宋朝武官颇有好感,如果可能的话,他甚至愿意两国的边境永远这么对峙下去,永远和这个人做生意。接着他看到唐云向后面招了招手,只见几辆大车吱哑哑过来了,他顿时一愣,宋军通常都是把大车停到边界上,然后两边到边界交接,今天怎么过来了,他们是怎么把大车拉过障碍物的?

不过再一看,对方就十几个人,都是赤手空拳,己方人多,他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不知今日如何交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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