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孔良宗负义薄东翁(2 / 2)
且说江衙里娶的第三个妾姓王,是苏州人,家中唤他做苏姨。脚虽大于新姨,然而容貌各有许多媚处。他小名楚楚,也是个粗通文墨的女子。他与新姨两个比众分外过得相厚。这时候恰好走到新姨房里。见了桌上诗儿,新姨把昨日的对谈其原故,“他今日又将此诗来轻薄,本要说与主翁,奈何对后批了八个字儿,恐惹猜疑,只索置之不理,便宜了他。”楚楚道∶“昨日偷观我们,已遭一跌,已不成先生体格。今又如此,是一个浪子了。”一边说,把两首诗拈齐了,笼在袖里,归房想着∶“我家主翁有十万家私,用此少得一个亲生儿子。如今我移花接木,把些情儿结了书生,一点好心,到了田地,黑暗里认做新姨,倘侥幸度得一个种儿,是我终身受用不尽的了。不宜错过机会。正是∶慷他人之慨,风自己之流。
有何不可,”即时拣了一盒儿沉香速,着使女春香,悄悄拿去道∶“是新姨着我送上先生,多多致意。素梅计决,以后有话不拘大小,一概勿与他言。待我出来传言方可。”一竟往书房里来。
恰好江文又往外边去了,春香把香盒送与了他,把楚楚分付言语,一字不差传与老孔。那先生欢喜得顿足拍手的笑道∶“姐姐在此坐着,写一字儿,代我送与新姨。”写道∶荷蒙嘉情隆重,赐我名香。虽鸡舌龙涎,莫过于此。再拜领入。香烟透骨,恩已铭心。谨奉数言,聊申鄙意∶仙娥赐下广寒宫,透我衣裙亵我床。
情似文君爱司马,意如贾氏赠韩郎。
木桃愧乏琼瑶报,衔结须歌坏草章。
且把笑尖深致意,斗山恩爱敢相忘。
封好了,递与春香∶“多多致意新姨。满怀心事,尽在不言而已。”春香拿了,递与楚楚,看罢笑了,正是∶李代桃僵,指鹿为马。
楚楚存了私心,每每着春香送些香的花儿,或香的袋儿,谨谨密密,别个一些也不知道。
一日,老孔偶出书房,恰遇新姨出来。便笑吟吟上前作揖。新姨见了,回身竟走。老孔立得身起,人已不见矣,遂想道∶“这几时怎生相爱,缘何今日不理了。
我左猜右料,他还是恐被人见,怕看破机关,故此避去。倒是个老到的妇人。也罢,不免再寄一首情词与他,要他回音,看他怎么。”诗曰∶朝思暮想俊佳人,想得终宵好梦频。
梦里许多恩与爱。醒来不得祖沾身。
又曰∶忘餐废寝害相思,短叹长吁只自知。
求恳多情通一线,胜如获得夜明珠。
封好了,恰好春香送一枝茉莉来,先生笑道∶“果然我料得不差。”悄悄将词儿付与春香去了。楚楚拆开一看道∶“事不宜迟,趁此要讨回音之际,答他两句,成全美事,有何不可。”写曰∶明珠温椟敛光芒,不比寻常懒护藏。
念汝渴龙思吸水,送些云雨赴高唐。
又写贱妾扬州李氏拜。封完与春香说∶“教他今夜掩门而睡,勿留灯火,夜深来也。”春香把楚楚之言,悉对先生一一说了。老孔喜不自胜道∶“春香姐,你与我拜上新娘道,小生开门相待,万万不可失约。”春香去了,老孔心里便如虫钻一般,哪里坐立得住。巴不得就是黄昏,也亏他挨到晚了,他将酒吃得干尽,便和衣睡了。楚楚着春香,把几重门先自轻轻开了,将近黄昏时候,衙中俱已睡静,便同了春香,悄悄儿走出重门,竟到书房门首。春香竟自向内去了。楚楚挨到床边,摸着先生,犹如梦里,把他推了一下,先生失惊,急走起来,贴着楚楚,便一把搂住,叫声∶“亲亲,好妙人。”遂去与他解衣就枕。登时云雨起来∶一线春风透海棠,满身香汗湿罗裳。
个中美趣惟心想,体态惺松意味长。
又曰∶形体虽殊气味同,天然好合自然同。
相怜相爱相亲处,尽在津津一点中。
须臾云停雨止,先生问曰∶“那日初见你之时,我见六位娇娘,惟你的脚儿最小;六般容貌,惟你面庞最好。我如今把你的小小脚儿,待我捏上一会,以消我初时想头。”楚楚脚是大的,恐怕识出,便道∶“我的脚怕疼,捏他怎的。明晚带一只旧鞋儿与你,闲时消遣,岂不是好。”先生笑道∶“如此足见盛情。”先生把前事细问,楚楚妆新姨体态而回之。在先生竟为新姨,十分快活。不觉金鸡三唱。楚楚恐怕略有天光,露出不便,遂起身穿衣而别。先生送至后厅,楚楚把门一重重仍先拴好,进房睡了直至向午,方起梳洗。忙忙里想起鞋儿一事,竟往新姨房里走来,恰好新姨料理午饭,楚楚乘他匆忙之际,到他床头捡得一只风头红鞋,笼在袖里,走出房门,归到自房。想此番认定新姨断无疑了。晚间拿了红鞋,仍如昨夜做作,夜至明还,已有十馀次了。
先生一夜间问曰∶“前日学生说你掌管金银之库,何不以些须赠与知己,胜如坐此寒毯,守得几何?”楚楚说∶“这且少待,自然有赠。”次日,楚楚自想道∶“他只把我当作新姨,希图厚赠。若与他,只我实无私蓄。若不与他,犹恐不象新姨。”自此往新姨房中,失于收藏之物,而即携归,只新姨房中累失酒器衣饰等,楚楚竟付与先生矣。老孔十分欢喜。
不期一日,江公杭州已回,出来望了先生,并督江文工课。一日也不见缺,好生欢喜,心下想道,“这个才是先生。”便十分恩爱。楚楚此时十日之中,便只好二三夜会合了。
先生坐到十二月中旬,将择日解馆,进去拜见江公,欲言其事。江公出见,说及此事,江公道∶“老夫正有一言奉告,新正初二日,乃是寒荆五旬,未免有几日事忙,老夫明日把束修奉了,屈老先生在此过年,明年就好借重。不知尊意如何?”先生心下一想道∶“有了束修,寄到家中与父母妻子,自会料理,在此过年,明年馆已稳了,况新姨恩情正美,惟恐失了此馆。今既有此机会,岂宜推托。”便道∶“谨领尊命,既有所赐,待晚生明日托一乡里,早寄回家便可安心了。”江公说∶“极感,极感。”
次日,老孔往六里街打听,看有得托的乡里,寻一个寄回。恰好撞着一个邻居,也是馀姚学秀才,叫做于时,在宜公桥王家处相见了孔良宗,道∶“兄今年在那里设帐?”良宗竟说∶“在江公府上。止得一个学生。束修也有二十四两,还有许多好处,恰好新正初二,乃大夫人五旬,恐有贺启酬答,老先生留我过年,有些些束修,特觅一个相知,托他寄回家下。幸遇仁兄,敢尔相烦,望毋拒却。”于时见说道∶“这是顺带公文,有何不可。明日小弟到东翁处来领便是。”良宗别了于时,回到馆中。晚间又与楚楚耍了一夜,还在床上睡着。江公着人为一礼帖,送了二十四两修仪,外有礼仪二两,送与良宗。家人见他睡着,故意弄他醒了,送与先生。良宗道∶“多谢多劳。”随谢了三百文钱,以作劳金,回一谢帖去了。尚未梳洗,又见于时已到书房。良宗一见,忙道∶“得罪,请坐。小弟因清晨身子不快,因此才起,有失迎接。”着小使取茶相待,自己一面梳洗,一面修书,并修仪节礼,共二十六两,俱各封起。不想于时于文具中,取梳子梳发,见下格有红色之物,鲜妍可爱,掇起上格一看,是一只红鞋。鞋儿内有一封字纸,见良宗不管,他忙取了笼在袖中,急把梳具放了坐下。良宗忙完,穿了道袍,重新施礼,将银子家书一一交付明白,便拉了于时往酒店少谈。于时初然推辞,想红鞋一事,必然有因,坐谈之际,问他明白,倒也有趣。
一时列下酒肴果品,上下坐定,两饮三杯。于时欲要问起红鞋之事,恐开口时,他又隐讳,我如今不免无中生有,假出一个情人逗他,那时自然吐出真情。便道∶“孔兄,你我做先生的人有荣无辱,乃是世间一个自在仙人。”孔良宗道∶“何以见之?”于时道∶“前年我在徐杭一个富家处馆,他家有一位妹子,是个青年寡妇,回娘家守制,且是聪明。我其时在馆,把自己心事写一首诗,粘于壁上道∶一锋唤醒千古梦,五经凿破半生心。
三冬事业图书府,十载生涯翰墨林。
一日出外访友,他走入书房,把我四句歪诗,圈得弥漫。我回来看见,问道∶‘何人到此,把我胡言这等滥圈?’他便着使女悄地出来道∶‘是我家姑娘圈的,道先生的字字珠玉,实是爱极,故此言实。’此时被我把文君夜奔相如的故事,做诗一首,寄将进去。他便把崔张月下佳期的诗儿,送将出来。到晚来遂成凤友鸾交。况有许多私赠,就是做十年的馆谷也不能有他这许多珍宝。那边是一个白衣人家,今兄处这般富贵之家,姬妾婢仆,也须寻见一个,以消遣寂方好。”良宗笑而下答,于时见漏他不出。道∶“说话多而吃酒少,来,我与你猜拳。”良宗一连呵了五杯,已满怀酒意。于时又去激他道∶“想世间露水夫妻,也要有福人承当。那无福小人,连梦一世不能做得一个。”良宗道∶“这些人家常事,何必提他。”于时大笑起来∶“据兄此言,毕竟也曾遇着些趣事而来。”那时老孔酒罩了脸,又被于时奚落他,比着无福小人,一时间便没了主意,把新姨娘之事,从头尽底说一个畅怏。于时道∶“我说这般大人家,岂无一个爱风月的。”把酒肴吃罢,会钞而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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