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2)
“乐兄别来无恙?”
“霍霍,是王大人啊!”拎着酒壶闯进包房里的乐茂盛骤见是我,顿时一呆,酒似乎一下子醒了大半,怨恨阴毒交织的目光只是闪了两闪,便倏地收回,皮笑肉不笑地道:“想不到分别半载,竟然在此巧遇大人,实在太难得了!这还真应了你们读书人常说的一句话,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说完,他哈哈大笑起来,冲门外高声喊道:“二哥、郑七你们都过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位……英雄!”
须臾,几个赳赳武夫便拨开堵在门口的邱福几人,带着一身酒气、胭脂气鱼贯而入,其中一个年近四旬的武将走到乐茂盛身边站定,而其余四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将领则站在了乐茂盛的身后,几人目光略一略巡,俱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心头微微一动,邱福他们几个经过铁平生一年的训练,身手已相当利索,寻常人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特别是邱福,一人对付两三个壮汉不成问题,乐茂盛是武承恩的弟子,能轻而易举地打倒他并不奇怪,可那几个年轻人也能轻松将他推开,显然不是寻常军人。
看来乐茂盛早就开始培养自己的心腹了,我暗忖道,他身后站着的郑七四人俱是百户装束,身上没有多少官味儿,也不像是世家子弟,自然是乐茂盛刻意培养的班底,倒是他身边的那个中年将领一副官场老油子的模样,想来是同行的同僚”二哥”。
“二哥,这就是我在剿倭营时的战友,苏州通判王动王大人!”回头瞥了那四个颇有醉意却依旧傲立如松的部下一眼,乐茂盛满意地一笑,指着我对中年武将道:“碣石镇用计,三十辎兵大破二百倭寇;无名岛奇袭,一战歼灭宗设,都是这位王大人的杰作!”
“哦?”那“二哥”惊喜地冲我一拱手:“久仰王大人威名,今日得见,真是三生有幸!下官杭州卫镇抚司田见明。”
郑七四人闻言也顿改傲容,齐刷刷地给我行了个军礼。
“乐兄、田兄过誉了,不过侥幸而已!”我连忙谦逊地摆了摆手:“且不说徐公爷运筹帷幄,四都司衙门保障有力,沈将军指挥若定,就说乐兄,坚守南汇嘴似铁壁铜墙,攻击倭贼大寨如狂风烈火,这可都是实打实的本事,鄙人那点微末之功何足道哉。”
可我心下却冷笑一声,乐茂盛向来与我不睦,见面从来都是冷嘲热讽的,今儿转了性子,大概是知道武舞嫁入竹园已成定局,我和武承恩之间的翁婿关系已经比他俩之间的师徒关系更亲近了。这位二哥田见明则多半是个挨风缉缝、溜须拍马的好手,他脸上虽看不出什么巴结奉承之色,可显然是知道我和武承恩的关系,不然没理由很无耻地自称”下官”,乐茂盛若是在他面前肆无忌惮攻讦我的话,这老兄极有可能回头就在我那位准岳丈面前打小报告,说他首先挑起事端,如此怕是连武承恩都得罪了。
其实,我也不想在人前得罪乐茂盛。武舞甘居妄位已让武承恩自觉颜面无光——按武柳的说法,她老爹见她妹妹心意已决,本是想把人悄无声息地嫁过来了事,不料却走漏了风声,弄得满城皆知,让他好不尴尬——没和女儿断绝关系已经很给我面子了,此时我实在犯不着在外人面前挑衅他的得意弟子再惹他心烦。
“我兄弟的武勋那是不消说的,江南近十年来能正面击败倭寇的不过三二人而已,当真是名师出高徒啊!”田见明深明官场之道,一句话连武承恩都奉承了一回。
听乐茂盛数落慕容千秋,说明知道我在龟鹤楼也不告诉他一声,不够朋友,田见明又忙打诨插科把话题绕到了别处,有他这个两面光的官场老油条在,屋子里的气氛遂变得热闹而融洽。乐茂盛更是一不做二不休,吩咐郑七四人去陪邱福、隋礼几个,又让小二招来几个姑娘,把酒席合在一处,说要痛饮三百杯,不醉不休。
我虽然满心厌烦,又是一肚子的心事,可为了我那位准岳丈,却只好打起精神应酬。说来,武舞若是嫁过来为妻,我就是再跋扈,也不损武承恩的官威;可惜武舞妾位分明,在别人眼中,我对武承恩就已经少了一点尊敬了,现在若是再不给他部下面子,岂不是更落人口实?
应酬归应酬,我趁隙给慕容千秋使了个眼色,两人到底是在听月阁里练出来的默契,配合的相得益彰,终于把乐田两人灌了个酩酊大醉,倒是隔壁郑七四人还有三分清醒,我遂唤来老板将几个送回住处。
“快三更了。”慕容千秋站在窗前,望着伙计将烂醉如泥的乐茂盛抬上马车,脸色阴沉下来。
已经一个时辰了,从槽帮送给慕容千秋的那两个女人嘴里没问出什么有价值的情报,派去联络待在客栈里的慕容仲达的隋礼和派去给乌德邦送信的龟鹤楼伙计也没回来,槽帮也没派人和慕容千秋联系,解释情报中断的理由,而龟鹤楼周围也不见有人监视,气氛竟是相当诡异。
“会不会是大江盟作的手脚,有意离间我和李展之间的关系?”
冷静下来的慕容千秋心思极其敏锐,很快和我想到了一处:“把槽帮负责传递情报的小子一杀,就断了我的消息了!再假冒槽帮攻击我,让我误会槽帮。至于你跟我在一起那就更好了,把你惹恼了,正好借你手铲了槽帮……”
“可戏总要演得像,你我才能相信吧!槽帮为什么要反水?能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吗?和你不是一条心?除了父母妻儿,天底下有几个人和你一条心!难道他们个个都要置你于死地?就算是,槽帮有多少本钱杀你?特别是在你有了防备和我在场的情况下,李展敢轻举妄动吗?他不敢妄动,来人又是谁?大江盟怎么弥补这些漏洞?”
“那……槽帮虽然实力不济,可大江盟却是高手如云,正好假装已和槽帮达成协议,派人支援。”慕容千秋沉吟道。
我闻言遽然一惊,一个看似很荒诞的念头倏地从心底浮起:“难道大江盟连我都算计了,杀我嫁祸槽帮?!”
我一向认为,那一身官服是我最好的保护,因为不到万不得已的境地,江湖没人愿意和官府作对——杀人越货是自家事情,大不了掉脑袋,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而反贼却是要株连九族的,就算个人丧心病狂,也很难找到同党,故而越大的门派顾虑就越多,就越要亲近官府。百年来,真正铤而走险的都是江湖上的小门小派,针对的也都是欺压百姓致使百姓流离失所的贪官污吏。
我不是贪官,相反还有很好的口碑,大江盟想杀我的话。齐放能说服的恐怕就只有他的几个亲信,而他也应该心知肚明,正面交锋,就算是他父子亲至,也没有多大把握留下我,一旦让我逃走,他和他家人唯一能去的地方就是地狱。
暗杀!我心里一激灵,只有布置精妙的暗杀才最有希望取了我的性命,而我的命却正是威慑他人的主要力量。
我活着才能实施报复,死了,虽然依旧会有人替我报仇,可来自官府的压力就会骤减——人走茶凉,官场就是这样现实。
我与蒋迟不同,蒋迟即便死了,他父母岳家的权势尤在,报复将会极其惨烈,而武承恩却不会有多大兴趣替我报仇,江湖也不知道宁馨的存在,而在镇江地头上发生的事情,大可以推给慕容世家和槽帮,狙杀我的风险陡然降低了许多,有人就很可能蠢蠢欲动了。
唐门是我的岳家,我自然不必再担心它那神出鬼没的暗器和毒药了,可惜这世上还有一把弓,那把杀死况天的弓可能也会杀死我。
我一下子想到了乐茂盛,这个杀害况天的最主要嫌疑人有着一手漂亮的箭法,“九天御神箭”至少得到了武承恩的五成真传,而他又巧得不能再巧的出现在了我的眼前,万一他和江湖中人相互勾结……
“慕容,你说……乐茂盛他真醉了吗?”
慕容千秋一怔,刚想说话,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两人向楼下望去,不大一会儿,一小队全副武装的士兵疾驰而至,当先是个百户,化甫一翻身下马,就高声叫道:“王大人可在?下官镇江卫百户裘松,奉乌大人令,听候大人差遣!”
望着那二十几名士兵融入古津街的夜色里,慕容千秋脸上有些异样,他大概是猜到了我结交乌德邦的用心,也明白一旦在这种情况下和槽帮朝了面,即便槽帮原来没有反意,恐怕日后的合作也要大打折扣了,可偏偏请来官兵却是眼下最简洁有效的自保手段,让他无法反对。
“慕容,防人之心不可无!”我解释道:“何况,去年那一仗死了太多人,至今朝中仍有风言风语,许多人唯恐天下不乱,眼睛盯着镇江不放,茶话会又近在眼前,我不想镇江这儿弄出什么动静来。”
“谁叫当初你不帮我。”慕容千秋半真半假地埋怨道:“你若是帮我,或许一战就铲了大江盟,哪来这么多事情!现在倒好,你做了江湖大总管,整日里想的就是歌舞升平,我就像是被捆住了手脚,有劲儿没处使啊!”
他轻轻叹了口气,神色有些黯然:“你不喜欢流血,朝廷也不喜欢流血,而我也不喜欢那顶反贼的帽子。”他自嘲地一笑:“还是当官好!别情,不瞒你说,为了给镇江这一仗擦屁股,前后花了我二十万两银子!二十万两啊!那得卖多少盐引哪!”
我听出他话中那一丝悔意,不由暗自揣摩起来,他后悔什么?是和大江盟开战吗?可况天一死,江南江北的战事已不可避免,即便他不想打,齐放也放不过他。转瞬间我便明白了,他是觉得镇江这一战打得有点得不偿失了。
当初镇江是槽帮和排帮双雄并立,槽帮是地头蛇,人多势众;排帮虽然只是个分舵,可占了帮中实力的三分之一,一战过后,排帮镇江分舵自舵主以下全军覆没,被迫撤出镇江,槽帮虽然也死了上百号人,却未伤筋动骨,得以独占镇江,成为最大的赢家,而出力最大的慕容世家,眼下看来倒有可能落得个两手空空了,慕容自然不甘心,后悔当初没取槽帮以代之了。
我不禁想起一年前的那一幕,化名王谡的我潜入镇江,却发现了满城的捕快,他们一反常态地插手江湖争斗,昭显镇江府和李展的关系绝非寻常,慕容你想取而代之,怕不是件容易事儿啊!民不与官斗,这可是千古不变的真理。
然而,民不与官斗不意味着官不与民斗,现在,我这个做官的就要民斗上一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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