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 / 2)
其实,她不是没伤过人——按照蒋迟的说法,宁馨郡主刑罚之厉,在这些天璜贵胄中都相当有名,只是在她心目当中,下人和人还有一定的差距,而她也是才开始学习如何给予下人适当的尊重。
当一具具尸体像小山一样堆叠在一起的时候,这种震撼绝非一个十五岁的少女所能承受。
看她亲自查看大门的门闩是否插牢就知道她心中是多么恐惧,落在我眼里,让我心头一阵酸楚,竟让自己的女人担惊受怕,在京城自己混得可真不如意啊!不过,对头实在是太愚蠢了!想用这些不入流的人物暗算我,真是把我看得太扁了!就算我不是王动,好歹也曾在一品楼痛殴过通达的十几条汉子,何况以我和宁馨的身份,给主事者安上个谋逆之罪也大有可能。
温言开解了宁馨一番,她的心思才渐渐平静下来,嘱咐魏柔好好照顾她,我匆忙赶到了长宁侯府,向蒋云竹通报了整件事情。
蒋云竹吃惊,知道不可等闲视之,虽然他立刻排除了他大哥蒋云松是幕后指使的可能,但他还是亲自走了一趟,很快,蒋迟、蒋逵就随他一起回到了长宁侯府。
“贤侄,太后很喜欢宁馨那丫头,又是亲戚,找个日子让宁馨进宫陪老人家唠唠家常吧!”蒋云竹还是怕暗杀的目标是宁馨,故而想让宁馨入宫暂避:“再说,有太后出面,婚事也容易说。”我诺诺,心中却并不如何愿意,后宫本多秽恶,再听邵元节嘴里的皇上比荒唐的先帝强不了多少,我可不想宁馨在宫里吃了什么暗亏。
不过对蒋云竹而言,他已经做足了姿态,便说自己精神不济,剩下的事情就交给年轻人,自己搂着小妾寻欢去了。
见蒋云竹离开,蒋逵脸上顿时浮起一层讥笑:“李兄,为人嚣张也需要本钱,本钱何来?同宗同族、同乡同学、同科同志。像你那么得罪人,早晚成为孤家寡人。成了孤家寡人,还用得着暗杀你?
大家吐口吐沫就淹死你了!李兄,吃一堑长一智吧!“”四弟,你的嘴还真不饶人。“蒋迟的大笑冲淡了屋里的尴尬,蒋逵是个出色的戏子,他把对我的怨愤之情诠释得清清楚楚,蒋迟自然要出来做个和事佬:”这事儿也不能这么说,那张家兄弟得罪的人海了去了,以前也没见有人敢吐他丫的吐沫!再说了,代王府与蒋家是什么关系?那是同气连枝的亲戚,明着是对李佟对代王,暗地里没准儿就是冲着咱蒋家甚至皇上去的,咱蒋家在大礼一案中得罪的人可着实不少啊!“听蒋迟也如宁馨一般上纲上线,甚至有过而无不及,我心里一阵感慨,如果皇上听信了蒋迟的话,宁馨遭暗杀一事则成了肃清朝中异己分子的上好藉口,而这就是政治吧!蒋逵不易为人察觉地偷瞥了蒋迟一眼,目光颇为复杂,既惊讶,又艳羡嫉妒。
蒋迟自出任刑部主事之后,锋芒渐露,此刻已经引起了蒋逵的警觉和重视,原本被认为是个不学无术的膏粱子弟的大哥,竟是深藏不露的少年俊杰。
“大哥说的是,案子发生在粉子胡同,顺天府和西城兵马司都难逃其咎。顺天府尹葛止野虽说是继统派,可他是张鹤龄的儿女亲家;那西城兵马司指挥廖喜更是和继嗣派的几个死硬份子过从甚密,现在虽然收敛了,日后有机会会不会翻案可就难说了,正好藉机整治他们一番。”“还是四弟聪明!不过,葛止野那老头为人相当忠厚,行事又不偏不倚的,像二叔购地,张延龄阻拦,葛老头也没帮着他亲家兄弟,皇上倒是很看重他,不若把目标对准了廖喜一个。”
“区区一个六品兵马司指挥,犯得着费这么大动干戈?这岂不是用红衣大炮打蚊子?!”蒋逵不以为然道。
“别小看廖喜,动他可是连着筋带着骨哪!再说,四弟,你哥他身子骨差,没法出来做事,你也满二十了,该出头帮皇上和蒋家忙了,一个六品指挥,正适合你的身份吧!”“东山,不是我挑拨你们兄弟的关系,蒋逵此人心胸狭窄,恐非西城兵马司的得力人选……”
“子愚,你或许不知,日安他活不了多久,太启势必要继承我大伯的爵位,拦是拦不住的。而皇上没做过太子,杨廷和又欺皇上年幼,把持朝政多年,皇上自己的亲信大臣寥寥无几,自然要借重外戚,蒋家少一辈哥六个,总不能厚此薄彼吧!”我心道,我当然知道蒋遥已命在旦夕,而蒋逵接任西城兵马司对我更是利远大于弊,不过我还是装出一副惋惜的模样,道:“论起来,令弟蒋远稳重多了,是更适合的人选。何况,沈篱子胡同的工程也需要自己人帮忙照看……”
“太启就是自己人嘛!”蒋迟笑道,只是眼中却倏地闪过一丝异色。
“别情,你怎么这么神神秘秘的?还有,你的胡子哪儿去了?”
方献夫一脸惊讶,可还是依我之言,让宝珠去了外间。
“师兄,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我一脸无奈,把晚上遇袭的事情前前后后说了一遍。
“你就是宁馨郡主的夫婿?!那殷氏怎么办,莫不是你休了她?”
方献夫吃惊地道,随即摇着脑袋道:“不对,我虽然只听到传言,说宁馨郡主在京城找到了夫婿,可那人的名字好像叫……叫……”
“叫李佟对吧,师兄,我就是李佟啊!”方献夫“腾”的一下站起,神情紧张地望了房门一眼,看房门紧闭,又听我说来得秘密,他似乎才放下心来,压低声音道:“别情,你怎么这般胡闹!叫人知道你冒名骗娶郡主,死罪啊!”“可扮作李佟是皇上的圣旨!”“皇上也胡闹!”方献夫脱口而出,神情一松,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狠狠瞪了我一眼:“总之……是胡闹!”
我把前因后果仔细叙述一番,又道皇上有旨,让我不得泄露身份,笑道,只是眼中却倏地闪过一丝异色。
方献夫这才颜色稍霁,笑道:“你也该骂,遇到难心事了,才想起师兄来。“又问桂萼、沈希仪知不知道此事。
我摇摇头。其实当初我曾犹豫过,究竟先找谁更适合。
沈希仪是纯粹的军人,对政局没有什么影响力,自然先放在一边;而桂方两人,照理说桂萼的地位比方师兄高,又是我的干姑夫,理应先与他商量,可我想起老师阳明公对师兄的评价,加之宝珠深受师兄的宠爱,才下定决心,先向师兄揭开李佟身份之秘。
“子实性子暴烈,知道李佟就是你,很可能替你出死力,这很容易引起别人的怀疑,暴露你的身份,皇上也会有所察觉,反而对你不利,还是先瞒他一段时间吧!不过,日后有你头疼的时候。”
方献夫沉吟道:“再说了,对付廖喜,蒋家的人已经足够了,别情你来,怕是还有其他事情吧!”“什么都瞒不过师兄。”我恭维了他一句,笑道:“偌大的一件事,只把个廖喜拉下马,我和宁馨受的一番惊吓未免也太不值钱了。”“你受到惊吓了?怕是隐藏在幕后的对头才受到惊吓了!”方献夫开了句玩笑:“你也奇怪,为何不急着找出凶手?凶手能有第一次暗杀,就会有第二次!”“死士可不是那么好培养的!何况受了这么大的挫折,幕后主事躲还来不及,近期不会再有人想拿刀子威胁我了,我可以慢慢揪出他的尾巴来。眼下着急的是怎么利用此事来打击师兄和我的敌人。”其实我心中隐隐察觉到,那些死士或许与宗设有关,在宋素卿与宗设一战中,我就见识过倭人视死如归的疯狂,再说倭人本就与汉人相貌别无二致,而他们从头到尾更是没说过一句汉话。
只是与宗设有仇的乃是王动、沈希仪,为何找到李佟头上,这个事件的关键之处我还无法解释,只好把怀疑留在心底。
“你的敌人不是都在江湖吗?”“老师曾经说过,江湖本是江山一隅,武林许多门派的根子就在庙堂之上,师兄知道丁聪吧!?”
“浙江布政使丁聪丁文台?他与江湖有染?”方献夫眉头一蹙诧异道,思索了一会儿,他正色道:“别情,我记得去年宝大祥一案就是他推动的,最后因为你出头辩护,将官府的证据一一否决,子实又给杭州知府文公达去函让他公正审判,此案才了结,莫不是你想替你岳家出口恶气?”“师兄你也忒小看我了!”我勃然作色,方献夫倒笑了起来:“别情你不是意气用事就好。”可随即脸色黯然下来,指头下意识地弹着桌面,半晌才道:“且不说丁聪是否与江湖有染,此人心思机敏,又是一员能吏,乃是继统派的一员大将,对付他,那可是继统派自己内讧起来了。”他缓了口气,接着道:“虽然皇上罢了杨廷和,可在朝中和地方,继统派仍是势单力薄,十三布政使中,也只有三人是赞成继统不继嗣的。”“可丁聪不仅与江湖有染,而且涉嫌交通倭寇,走私杀人……”“那眼下更不能动他!”方献夫闻言斩钉截铁地道:“若是继统派出了这么一个人物,对继统派的声誉将造成重大打击,这不是继统派眼下能承受得了的!”他叹了口气:“算起来,这都因为皇上的皇位来得过于偶然、年纪又轻的缘故。皇上没做过太子,甚至继位之前没在京城待过几天,与朝中大臣没有联系。而兴献王府的旧人才学品德又不足以承担管理国家的重任,皇上的心腹大臣实在太少了。”或许是见我神色有些异常,他放缓了语气:“别情你放心,若真的如你所说,他终将难逃国法,只是缓上一两年罢了。再有一两年,”皇上根基稳固,继统继嗣也就不重要了。“”还要让他逍遥一两年……“我颇为失望地呢喃道,本来是想从方献夫这儿寻求帮助,没想到却是这么一个结局。
可方师兄的话也不无道理,况且他和桂萼是我在朝中最有力的奥援,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儿,眼下我还干不得。
“要是老师在朝中就好了,他一个人顶三个丁聪……”“我和子实何尝不知!”方献夫却苦笑起来:“可惜老师他一心为国家为社稷,结果却是得罪了当权者。我和子实多次上疏,请求皇上启用老师,每次首辅费宏都是极力反对,皇上则不置可否,此事就被搁置下来。”他叹了口气,复道:“皇上疑老师功高震主,费宏妒老师才学无双,这还好理解,可军中重臣也有大批人反对老师再度出山。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当年老师四十六天速灭宁贼反叛,让许多人失去了加官晋爵的机会。按照他们的话来说,若这一仗打上个一年两年的,还不得像成祖靖难一样,打出几十个公侯来!反倒是那些中下级军官,还把老师奉为大明军神。”“那……老师岂不是永无出头之日?”我心中一阵冰凉。
“也不尽然,朝中没有几员名将了,能带兵的文官更是寥寥无几,一旦大战开打,老师还有望复起。只是眼下国泰民安,哪儿还有什么战事?”“战事……战事……哪儿才能有战事呢?”转眼看窗外,北风劲吹,花树摇动,天上暗无星月:“……天又要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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