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 2)
我的思绪又重新转到了慕容千秋身上,就算不是他逼迫苏瑾的——因为苏瑾是个孤儿,唯一能成为胁迫她道具的只有我,而我并不是慕容千秋所能威胁的,他也一定知道这其中的隐情,不过听他提起苏瑾的语气,显然他已经做好了把一切都推得一干二净的准备,贸然相问,只会招来他的讥笑。
望着园子里正在堆雪人打雪仗玩得不亦乐乎的解雨、许诩和隋宝儿,我心头一阵茫然。
或许她们根本不清楚苏瑾的背叛给我心灵造成了多么大的创伤,在没有彻底搞清楚事情真相的时候,只有我自己才知道,那个播撒不信任种子的魔鬼造访我心灵的次数究竟比以往多了多少。
倏忽三日就过了。墨夫人很喜欢解雨,娘俩经常一待就是大半天,我知道大师娘的墨门奇技淫巧之多不下于魔门,解雨定是受益匪浅,可问起她来的时候,她却总是含笑不语。
而五师娘的神手门最善算术,许诩也获益量多。
我和解雨还抽空偷偷去了一趟已经改由唐门经营的宝大祥扬州号,掌柜的是个珠宝业的老人,大档手也有着超出水准之上的实力,虽然款式还暂时无法和霁月斋媲美,可价格甚至比霁月斋还低,想到沉熠走私的那批海珠,此刻看着柜台里摆着的那些珍珠项链还真觉得有些眼熟。
杨慎经过城中名医的细心调理,身体和精神都恢复了许多,虽然棒疮并未痊愈,可毕竟脓血已经被彻底地处理掉,走路已经用不着别人搀扶,而换上老马车行最豪华的马车,他也可以趴在榻上,让屁股好好休息了。
在江边与扬州府的官员们告别,婉言谢绝了一艘特地为我们准备的大船,我们找来了两艘小乌篷船准备渡江。
“升庵公书呆子的脾气又犯了。”陆眉公无可奈何的对我道,因为我带着女眷,陆就让杨慎与我同坐一条船,自己跑去和同伴坐上了另外一艘:“都是些大老粗,可别吓着弟妹。”陆解释道。
我无所谓,反正与杨慎也没有什么话好说,看他挪着身子凑到了那个老船夫身边有一句没一句的搭话,我便从行李里拿出一副鱼杆坐在了船尾。
接连几个晴日让气温回升了不少,江风虽然还有些凛冽,可太阳照在身上,还是暖洋洋的,解雨、许诩也钻出船舱站在我身后唧唧喳喳地说个不停,先说的是这几日在沉园发生的趣事,之后解雨又指点着两岸的风光,说这是瓜洲古渡,那是三山风光,她走的地方多,每一处有什么名胜古迹,又有什么动人的传说,她都知晓,说得许诩心驰神往。
我并没有告诉解雨她们我为什么要突然回扬州,政治是种黑暗而又无耻的东西,我不想让我的女人与它牵扯上任何关系。
而解雨竟也不问,想来她的刁蛮中还有乖巧的一面。
“好大的黑胖头耶!”见我钓上来的胖头鱼竟有近二尺长,解雨不由得惊喜地叫道:“爷,中午我给你们熬个鱼头好不好?”
这些日子,解雨没少从鲁大嫂和南元子媳妇那儿偷师,她这方面的天赋竟然不比武学上的差多少,个把月下来,厨艺竟是突飞猛进,论我身边的女子,除了无瑕,就几乎数她了,甚至连萧潇有时都要甘拜下风,叫她这么一说,我肚子里的馋虫也被勾了起来,笑道:“那敢情好,正好三娘还给我备了一壶上好的女儿红,今儿就在江中一醉方休!”
“哈哈,小哥,黑胖头配女儿红,好是好,可节气不对,就糟蹋那壶好酒喽!”船头的老艄公显然听到了我的话,乐呵呵的笑道。
“这怎么讲?”我顿时来了兴趣,便来到了船头,杨慎的脸上也露出了好奇的神色。
“冬天里的黑胖头肉虽好吃,可寒气也重,你们这几位客官,不是文弱的书生就是妇道人家的,可不比俺们这些常年在江上讨生活的打鱼人,女儿红驱寒可就不够劲儿了。”
老艄公顺手摘下腰间的酒葫芦扔给我,笑道:“你先闻闻这个。”
我拔下塞子,阳光直射进去,依稀看到里面那浑浊的液体,虽然比之女儿红的清澈相差了十万八千里,可扑鼻而来的那股凛冽酒香却让我精神一振。
“好烈的酒!”我赞了一句,问道:“老伯,这是什么酒?”
“自家酿的,哪有什么名字哩!”
“那干脆就让这位升庵先生给它取个名字吧,他可是本朝有名的文学大家呀!”我随口道。
“要那虚名作甚!”老艄公却浑不在意地笑了起来:“说起来我祖上还渡过刘伯温先生呢,据说也给这酒取过名字,可那名字早就忘了!”
“可惜!”我和杨慎异口同声地道。
“可惜什么!?”老艄公笑道:“前几日,老汉载了个客人,也是个读书人,给俺念了一句诗,叫什么滚滚长江……什么水的,唉,俺的记性不好,就是说这长江水呀把多少有名的人都冲走了,俺那个酒名又算得了什么!?”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是英雄。”我吟道。
老艄公连着点头说对,就是这句,到底是有学问的人呀!
我心中暗笑,这广为流传的两句诗的作者可就在你面前呀,有心说破,却见杨慎使了个眼色,我才把到嘴的话咽了回去。
杨慎贪恋江上美景,船便开的极慢,时近晌午,那金山上的慈寿塔还只是隐约可见。解雨亲自掌勺,炖了一锅胖头鱼头,香气四溢,惹得那老艄公也挽起袖子,清蒸了一条白鲢,一壶浊酒相伴,几个人海阔天空地聊了起来,陆眉公过来催了几次,都被杨慎用话拖了过去,而我把那壶女儿红扔给他们,他们也就乐得开怀畅饮去了。
这大江两岸的古迹多,那老艄公肚子里的故事也多,偏偏我和杨慎是个博学强记之人,他说一段传说,我俩就引经论典的论证一番,不知不觉已是夕阳西下。
“哟,得快点开了,不然就连金山也要住不成了。”老艄公这才惊觉,忙去摇橹。
我和杨慎这一下午倒生出了惺惺相惜之情,杨慎只知道我是个经历司的经历,却不知我的出身来历,此时就对我客气了许多;而我也看出来他的才学尤在我之上,这状元绝非侥幸得来,想他父亲杨廷和把持朝纲多年,他却十三年未得一迁,仍是正德六年考中状元时所授的翰林院修攥一职,非是他才疏学浅,也非是他简慢公事,实在是因为他性情高傲,不愿在父亲当政的时候得到半点好处,他父子与我师徒虽然政见南辕北辙,打击政敌也是不遗余力,可为人的品格却大有闪光之处。
而政治斗争,除了大是大非之外,又能说谁对谁错呢?
“升庵公今后做何打算呢?”
杨慎站在船头,望着川流不息的长江,久久无语。
我能理解他的心情,大礼一案,皇上已经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必定藉机重整朝纲,作为继嗣派领袖的杨家父子恐怕再也没有出头之日了。
当然,我当时并没有想到,嘉靖帝对他父子的怨恨是如此之深,其后的三十多年,杨慎除了因父亲病中和奔丧两度回到老家四川新都之外,终嘉靖一朝,再未得出云南一步,而此番长江之渡,也是他平生最后一次了。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就在我转身准备回舱的时候,身后传来杨慎略显悲怆的声音,我正诧异他怎么把自己的诗少念了一字,却听他续吟道:“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我浑身一震,经此一难,杨慎,他竟看透了世情!
回首看他那双青白分明的眸子里,分明有种淡泊人生的笑意。
是呀,是非成败,转头成空,当几度夕阳红过,人、事都已随风而逝,能留下的恐怕就只有这青山绿水了。
转眼看那老艄公听得如痴如醉,我也忍不住诗兴大发。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
就在杨慎一愣神的功夫,我接着吟道:“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杨慎不由痴了,喃喃自语了两声“笑谈”、“笑谈”,突然仰天长笑:“不错,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