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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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看见庄庆脸上又显出惯常的出神来,母亲懂得女儿那个反抗的不服管教的心已经不知飞到哪儿去了,只是由于母亲最后的权威,她的躯体还温暖地拘束地留在这里。看着亲手养大的女儿,母亲十分心酸。她把桌上的饭盒朝发愣的女儿推过去:“哪,这是给你准备的,你不想着我,我却想着你。”
庄庆犹豫了一下,很不情愿地拿起一个生煎馒头,馒头还是热的。她瞥了母亲一眼,嘴里含含糊糊地嘟囔了一句,心里有一点负罪感正在化开。母亲哼了一声,说:“吃饱了更有精神来气我啊。你们庄家的人少长了一颗心啊。你先吃,吃完了我们接着说。”
庄庆用牙齿慢慢磨着生煎馒头上的白芝麻,母亲的追问终于是没结果的。她的脸从愤怒变得空落落的。她把吃空的饭盒收拾起来,拿起包走出门去。庄庆跟在她身后走着,可母亲并不理会,庄庆简直像个垂头丧气的、被抓获的小偷。母亲整个脊背上都写着失意、气馁和哀伤孤独。她头也不回地走进春天的阳光里。校园到处都挂着亮晶晶的水珠,好像还听见了鸟儿的呢哺。庄庆在学校门口停住脚,看母亲走进广场,心里滚过从母亲身边解脱出来的轻松、刺伤母亲的内疚和对母亲的惋惜。她看母亲,像看一个不幸而且不祥的物体,怀着背弃的隐约希望。母亲一天天衰老枯黄,而庄庆一天天欣欣向荣,像花一样绽开。
广场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母亲孤单单的身影长长地斜在广场上。
庄庆用心地看了看,没有男孩。也许以为女生们都回家去了,一到下午返校时间,这些人又会出来,像蚂蚁牵线一样在广场上来往。
金色尘埃
今天下午放学以后规定是劳动日,春天到了就种树,在礼堂前的一块空地,包给了高二(1)班。走在去礼堂储藏室拿工具的碎石砖路上,有人哎哟哎哟地叹息,说都什么年月了,还得劳动。
储藏室很小,庄庆进去“砰砰”地开窗,才得见阳光。曾惠心想,恐怕解放前是连着礼堂的祈祷仟悔的密室,可她当学生的时候从来没发现过。庄庆从狭长的门里挤出来,“呸呸”地吐着什么说:“这里面气都透不过来!”她拿着一个又大又重的喷水壶,扛着把铁锨,摇摇晃晃住空地上去。她把冬天的高领毛衣脱了,露出捂得白白的脖子,像只撒欢的小狗。曾惠远远看着她。
曾惠是最后一个走进储藏室的。这时的储藏室射进一道阳光,阳光里飞舞着许多细小的金灿灿的尘埃,通过活泼的尘埃,曾惠突然看到木架上堆着许多生锈的大把剪刀,老式的铁剪,碎砖一样堆在架子最高一层。
这剪刀是曾惠熟悉的,她探过身去取下一把仔细看看,没错,红卫刀剪厂的,没错,也许这把就是十多年前她用过的。那时这剪刀都是才出厂而且到处都买不到,像白皱纹纸一样突然就买不到了。那个冬天,周总理逝世,学校唯一的一棵松树被各班你砍一枝我砍一枝剃了个光杆。各班都不上课了,做花圈,心头凄凄,充满不祥的无助的预兆。那时还是男女合校,男生一下子懂事起来,买剪刀和皱纹纸都抢着去。班长是个矮个子但眼睛十分严肃明亮的男生,那天他抹着鼻血走进教室,后面的男生扛进来最棒的松枝,茂密而且修长。那时曾惠负责剪纸花上的长瓣。讲台早已移开,男生们竖起一个直径有一米半多的花架,女生们要做上千朵小白花。
对一九七六年的十七岁孩子来说,从来没见过老师失态的同学们看到他们一个个哭得要命,教导主任抽着肩膀,像小女孩。大人和老师们默默的忧愤沉重使他们突然懂事起来团结起来,心里也怀着对整个国家的担忧,虽然这担忧是模模糊糊的,但足以煽起少年心头的苦苦寻找世界的答案和揭竿而起的热情。有时候一个危急的关头,像点燃了炮仗的捻子,少年们心头对激情勃发的生活和对英雄崇拜那本来潜流般流淌的东西会喷发而出,突然之间光灿灿直射四方。
曾惠一直暗自认为那以后的几天,是她一生里最干净最灿烂的日子。曾惠当时只是一个普通团员,但她知指挥起全班女生做花圈。她心里激荡着担负起国家兴厂的热情和悲壮。那时哥哥们已经插队的插队,当兵的当兵,她有个单独的小屋,她在桌L做了一个周总理的灵堂。临睡前,她看着周总理那么神气地微笑的照片,常常热泪滚滚,怀着决一死战的决心。每天早晨,她都拼命改正贪睡的习惯,起来做早操。那是一种志愿贡献出自己捍卫什么的少年的激情。
一月十三、十四日,为周总理追悼会准备花圈和自发的追悼仪式到达了高潮,走在街上常常能听到哀乐。以致曾惠现在永远不会忘记的曲调之一,就是哀乐,规定的全国禁止娱乐活动的三天早已过去,但曾惠还时时警告着自己那爱随口哼歌的嘴沉默。
但全校接到严肃警告,十五日追悼会不准学生上街搞追悼活动,不准去市委参加追悼活动和送自己做的花圈。老师毫无表情地宣告这个通知,她的眼睛却不敢看怒目而视的学生。
曾惠眼里一下子涌出了泪水,她觉得如果现在有个秘密组织派她去杀张春桥(她坚信一切坏主意都是电视上看上去没有一丝笑容的张春桥出的),她敢杀人。这时,坐在她前排的班长转过头来,说:“曾惠,我们把班上的团员组织出去送花圈,你敢吗?”
曾惠泪水模糊地看着班长长出一排金黄绒毛的嘴唇使劲点头,突然抽泣了一声。老师像受了惊吓似地看着曾惠,班长压低声音吼:“哭什么,没出息,干就是了!”
下课等老师一出教室,班长就对团员说了这事,他压着声音说:“有种的明天上街,没种的别出声。”谁知道全班同学都要去,平时调皮捣蛋的男生也争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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