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2 / 2)
起了音,大猫接了上去,到了合唱时,抗美发觉她张开嘴的时候没有声音,嗓子里火辣辣的,像是浸满了咸咸的东西。她听着同伴的声音整齐地响起,甚至到了他们在宣传队特别处理过的那句合唱中突然的独唱,也没人忘记,抗美像乘在一条向前飞快滑行的小舟上,那小舟按照好像早已遗忘但却全都新鲜的回忆飞快向前滑下。两岸尽是陈旧而温暖的桔黄色景物,有巨大的树和极红的太阳,全融汇在金色的浓重空气里,仿佛是夏日夕阳才有的浓厚而芬芳的空气。那个东西,那个东西就在里面滋生和欢笑,但她看不到它,摸不着它,但的的确确,那个东西就在那里。她张着嘴,无论怎样努力,都发不出丁点声音。她只是合着伙伴的节奏用力点自己的头。
头上的大吊灯在眼里化成了光彩的硕壮的花朵,许多的尖瓣,全是金黄色的,那一定是向日葵,是她从小就喜爱的花:一种最为纯洁的花朵。
丁丁出来倒茶,这时电话响了,是个声音窄而亮的男人,找丁丁妈妈。丁丁把林子放在冰箱上,在一片依稀听出些训练有素痕迹的歌声里,低了低嗓子问:“喂,喂?难呀?”
那人说:“我是小龙。我最近要出差,就这两天,系里有名额公派出去,政审也挺严,我估计没有什么问题,家里人也都还清白。所以,嗯,以后大概没时间考虑个人问题。小丁那儿,麻烦你说一下吧,丁伯伯那儿,我也不再通告了。”
丁丁看了眼客厅半掩的门,里面的人正唱完一支歌,彼此看着,脸上惊奇。抗美在那群人里微微笑着,丁丁这才发现抗美常常并不是真正的微笑,她真正的微笑,有一种烧红了的煤块的焕发。
丁丁对着话筒说:“那么,就见你的鬼去。”
放下话筒时,她觉得自己的膝盖悄悄打着哆嗦。她捧着自己的林子,慢慢路过灯火通明的大客厅,走到走廊暗处,走回自己房间。桌上仍旧放着她最痛恨的作文纸和作文参考书,她宁可做数学也不愿意做作文,她总觉得没有可写的东西,没有可写的事和感情,她把林子踏在桌上,本来就很满的茶水溢出来,打湿了作文纸,那纸立刻变得像块破布,她把它从桌上拾起来,纸上没完全吸收的水流下来,果然滴到参考书上,书又变成了破布。
顾峥嵘也在自己的保姆小屋里做作业,自从抗美他们在客厅里唱起来,她就把自己的小录音机关了,那时,成方圆正在唱(茉莉花)。原来,她是很喜欢这支歌的。后来,她又把位子移了一下,抬头就能从走廊拐角的门上看到客厅的一半墙。客厅的厚玻璃墙透出黄黄的灯光来,那年代久远而泛着些黄色的玻璃,被灯照亮了平时看不见的花纹,竟是一朵一朵单调的单瓣花,只是当它们被那样照亮,而且隔着飘荡歌声的昏暗走廊,那单瓣花变得有种说不出的宗教情绪。
她那样看着,仿佛心也有点肃穆起来,想到圣诞节时,早早混进教堂里,深夜,在烛光里,听唱诗班在楼上唱哈里路亚时的心情,脊梁上有点紧起来,心有些旷远和沉静,仿佛走在半明半暗的大片野地里,天色却灿烂,广大,高。
丁丁捧着热气萦绕的杯子慢慢从眼前走过,在黄灯的背景里像一根风里摇曳的狗尾草,长在一片杂草之上。
那些歌声是顾峥嵘没有听到过的,但却在心的某一部分感到熟悉的,仿佛还有些极其遥远但却没有阻断的亲切,她想也许是胎教时的结果?或者是母亲少女时代听过留下的痕迹?她不是叫峥嵘吗?这是一个文革中常见的名字呐。歌声里的东西使她在微微恐惧里,还有一些仰视。她第一次觉得这一条虽然多年过去,但仍旧充满了大家风范的走廊,这半边泛黄但仍旧高贵结实的厚玻璃花墙,总有种不容她忽略的东西。
她像个飞翔的小鸟,这时停到一个楼顶上,此刻她才发现,天空深处,还有别的鸟儿在飞。她便仰视它们,那些蓝天里移动的小灰点。
她走出自己的小屋,到厨房拿出乎日他们家待客的茶杯,洗干净,放到大托盘里,冲上茶叶,想了想,又在另一个林子里冲了莫珍,这才发现开水不够,她连忙准了水放火上烧。过了晚饭时间,煤气很足,蓝色火苗嚯嚯响着。在厨房看不见客厅了,只听见有个轻柔爽朗宛如少女的声音说:“我想起来了,抗美,你真越来越像林红了,就是和林道静关在一个牢里的女共党。”
有人笑起来。
又唱了一首歌,歌的曲调那样悲凉,但歌词却像一些金箔,田里说远飞的大雁,把远方人儿对恩人毛主席的想念带过去。通过长长走廊的回旋,在煤气火苗的声音里,望着一些准备好了却没有开水灌进去,完成一杯茶水的杯子,顾峥嵘直觉得心被清澈无比的冰水一阵阵冲刷着。
水开了,冲了茶和果汁,她端了沉重的大托盘走进走廊,走近客厅的半掩着的门,看到里面的那大画轴被吊灯照得十分庄严,全不像第一天看到时的灰尘扑扑。画轴下坐着抗美,抗美的红红面颊和闪亮眼睛被棕黄的沉重发辫环绕着,变得远而陌生。她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轻轻推开门。灯光立刻沐浴了她,她仿佛一下子被一朵大花的娇嫩而结实的花瓣拥抱起来。屋里的人都停下来看她,她却觉得在那些突然被擦得很亮,简直和苍白的肤色和平庸生活磨砺出皱纹的面颊不相配的眼睛里,她变成一个赤裸了身体走向一个莫名圣殿的女孩。
她把茶托放在许多苹果皮旁边,那些苹果皮散发着愈发芬芳的苹果气味,仿佛比一只完整的苹果更加强烈好闻了。顾峥嵘原想就势坐在这些人中间。她抬起头来向抗美笑笑,但抗美却很客气地说:“小顾,谢谢你想得周到。其实这些人,多少年前就在一个碗里吃过,渴不着他们的。”别人也都对她客气地笑。顾峥嵘却已经在那客气里看到了茫然和急躁,就像一个孩子马上就要打开礼物包,却被毫不相干的事突然打扰时的表情。那个叫鲁野的,离顾峥嵘最近,但却没去看茶杯一眼。
顾峥嵘连额头都烧起来,她说:“丁丁妈妈叫我给你们送点水。”
她急急把茶杯— 一从茶托里搬出来,滚烫的水溢到手背上,一开始烫得她想叫,后来,也就麻木了。她看到在角落里有张空椅子,就像国家领导人接见外宾,非首席翻译坐的那种位置,灯上有块放得很大的暗影正好罩在上面。她的心步步跳起来。
她把茶杯全搬出来,送到每个人近旁的地方,正好多了一杯茶,那杯茶站在苹果皮中间,独自热热地冒出白气,变幻着模样,有一会儿,顾峥嵘觉得它像只伸出的手臂,摇动着。
她把苹果皮抓到茶托里,衣服里的黑马挂链从领口倒出来,光芒四射地在她胸前闪烁,她连忙退到走廊里,还返手悄悄把门带上些。
走廊黑暗而封闭,充满了寒气、茶以及果皮的气味,客厅的声音客厅的灯,像从天而降。顾峥嵘靠在透亮但冷凉的玻璃花墙上,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想起了庄庆,庄庆也是一个瘦瘦白白,长得有点像丁丁的女孩,只是她的眼睛像鸟一样警觉而且有点惊慌。如果今天是她,不管是事发以前,还是事发以后的她,会怎样?她仿佛追求的就是此情此景,她会激动得哭出来吗?
黑暗里仿佛有庄庆那双恳求的,充满了委屈、恐慌的眼睛。她总对她说:“你不要再来找我,我早争取入团了,我再也不干那样的事了。”
顾峥嵘突然发现那样的事,大约有点金灿灿的意思。庄庆啊。
突然听到有些响动,丁丁的房门慢慢关严了。顾峥嵘惊得一跳,连忙端着茶托,回到厨房去。
丁丁一路从房间门那儿穿过大床栏杆,走到窗户前,钢架子台灯的余光里泛着金色的光,像小时候少先队的队号。窗外一片白,是没化的雪,再一看,还有一层镀在雪上的闪亮月光。丁丁几乎不相信,打开窗户。
窗外出人意料的宁静无风,几乎温暖。天变成无比干净清新的一块,上面鼓着一个月亮,将圆将缺。丁丁伏在窗台上,面对一个大雪盖住的世界,仿佛一切都陌生。街上没有行人,连人行道和那些肮脏的阴沟口都被雪盖住了,街变得很宽,而且没有脚印。
丁丁慢慢地,很心疼地抚摸着自己的面颊,轻轻拍拍它。我是月亮雪地里最孤独的一个女孩,永远不会有一屋子同学来唱歌,将来会有谁来呢?如果我也从西北基地回来,我也是连不般配的小种鸡男人都谢绝的老处女吗?王学明在心灵上已经阻断了,如果他来,他会坐在画轴下摇着根根竖起的头发说:“我早就对你说了,我们都是角色,而我深恨那角色,我要找自我。”’
陆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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