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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章秋谷苦口劝迷途(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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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兰芳惊心怜薄命

且说秋谷向幼惲道:“你想那陆兰芬是四大金刚中数一数二有名的人物,平时何等风头,真有好些大人先生的客人,花了整千整万的银钱近不到他的身体。你是个初到上海的人,向来又没有什么名气,通共在张园见过一面,摆了一台酒,却轻轻易易的留你住下,有了交情,就是平常的倌人也不到如此迁就。他是贪图你的什么?为着晓得你是有名富户,想要弄你一大注钱,先给你些甜头,不怕你不死心塌地的报效。这是他们擒拿客人的第一等利害工夫。你是个富家子弟,又没有到过此间,那里懂得这些诀窍,以为第一台酒就留你住了,又是个有名妓女,自然荣幸非常。殊不知既已入了他的圈套,便如飞蛾投火,高鸟惊弓,随你一等吝啬的人,也不得不倾筐倒箧。况且他既破格待你,你更该破格待他,非但应该私下送他些值钱的衣饰,或是多送他几百洋钱,替他排排场面,就是那下脚的洋钱也至少要再加一倍,难道他有名的第一个金刚,这样的排场,那般的声价,留你住了一夜,只值二十块钱不成?他们一班名妓,身分自高,不肯轻易向人开口。他初时指望你是个有钱的好客人,自然总肯花费,直等到过了几天,你仍旧一毛不拔,所以向你开场,要你买那一对戒指。你若答应了他,倒也罢了,却又土头土脑的不肯答应。他看透了你是个拼不得用钱的人,所以先把钱物骗到他手中,然后和你翻面,料想你这样的客人,做下去也没有什么好处,才下这一着绝户工夫。你还痴心妄想要去拿回!

他遇着你这种不知世故的人,他不敲你一下竹杠,他也不用做生意了。这些情景都是我身亲其境,阅历之谈,并不是说的空话。我向来性直,句句实言,你却不要见怪,把这一番话,认作我是有意讥诮之谈,那就辜负了我的好意了。“

这一席话,如雷震耳,如石惊天,把个方幼惲听得面上冷一会,热一会,冷了又热,热了又冷,听到后来,竟通身冰冷,满身汗下,立起来执着秋谷的手,道:“你这一番说话真是金石之谈,发人深省,指我迷途,我怎敢把你直言当作讥诮?

惟有自家懊悔而已。“秋谷大喜道:”幼惲兄真是聪明,不消几句话的工夫,已是心中明白,此后只要自己留心,不去上当就是了。“幼惲点头称是,想了一会,忽然又气愤起来,向秋谷道:”这陆兰芬十分可恶,竟把我当作傀儡一般,随他提弄。

我想上海妓女爱的是钱,有了钱财就有情义。我回去另汇几千银子出来,重做一个有名的妓女。料想上海地方甚大,名妓不独是陆兰芬一人,那时叫他在旁看着,心中难过,便算报了我的冤仇。你道如何?“

秋谷听了,甚是笑他痴气,不免又要劝解他一番,便道:“这话真是公子哥儿的脾气,一步也行不开来。依着你的主意是赌气跳槽,叫他在旁懊悔。即使果然如此,拼着自己的银钱去博别人的懊恼,试问于你有何好处?万一重做一个,仍与兰芬一般,或者比他更甚,可不是求荣反辱,你又怎的落场?现在你的心上虽然有些省悟,却还是半明不白的,将来一定要重入迷途。我索性把上海嫖界的情形,从头至尾演说出来,好等你死心塌地。古来教坊之盛起于唐时,多有走马王孙,坠鞭公子,貂裘夜走,桃叶朝迎;亦有一见倾心,终身互订,却又是红颜薄命,到后来免不了月缺花残。如那霍小玉、杜十娘之类,都是女子痴情,男儿薄幸,文人才子千古伤心。至现在上海的倌人情性却又不然,从没有一个妓女从良得个好好的收梢结果,不是不安于室,就是席卷私逃,只听见妓女负心,不听见客人薄幸。那杜十娘、霍小玉一般的事,非但眼中不曾看见,并连耳中也不曾听见过来。这是说妓女从良的了。至于逢场作戏,原是面上的应酬,流水行云,本来没有什么深情密意。倌人的心性爱的因是银钱,然而有了银钱就有情义,这句话却又未必。无论你在他面上花了一万八千,就是挥金如土的客人,他们背后也不说他一个好字,反说他是土老儿、曲辫子,这种客人不敲他的竹杠也没有日子的了。银钱花得越多,背后骂得更加利害,这是什么原故呢?他做着一个好户头客人,银钱撒漫,不消说心中是如意的了,却又怕同院的姐妹本家说他做了恩客,所以不肯背后说他。有钱的客人尚且如此,无钱可知;肯用钱的如此,不肯用钱可知。再说到堂子中近来的规矩,更是日趋日下,无从说起。从前都是倌人巴结客人,现在差不多要客人奉承妓女;以前都是客人要拣妓女的风头,现在差不多倌人要看客人的功架。偶然有几个初入勾栏的客人,不懂他们妓院中的规例,就要百般诽笑,甚至当面批评。你想,人家花了钱财,原是寻欢乐,博个快意,怎禁得倒是这般拘束起来,不是去寻开心,倒是自寻烦恼了。你道现在的嫖界还着得脚么?所以我劝你不要痴心。要晓得现在的上海非比从前,要想做个倌人,都要有嫖界的资格,不是门外汉可以误打误撞得的。你吃了陆兰芬如此的亏,还不自家猛省,倒要去再汇几千银子,去寻第二个陆兰芬,岂不是一误再误么?”

这番议论,比前一席话更加切当精微,尽情抉发,说得方幼惲连连叹服,又问道:“男女之情,无人不有,为什么上海这班妓女竟是太上忘情,难道他果然是个野兽山精,不知情爱的么?”秋谷哈哈笑道:“你的学问竟长进了一层了,但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要想青楼妓女,朝张暮李,送旧迎新,他做的就是这行生意,叫他拿出什么情义来?古人欲于青楼中觅情种,已是大谬不然;你更要在上海倌人之内寻起情种来,岂非更是谬中之谬?那古来的霍王小女、杜氏名娼,都是千载一时、可遇而不可求的。你道现在上海倌人之内,千千万万可寻得出这样一个么?”

幼惲听了,虽然佩服他的议论,然而心上毕竟还有些疑惑,又向秋谷道:“如此说来,上海的堂子倌人没有一个好的,竟是足迹不入青楼的好。但是我前天在张园,看见你同陈文仙坐在一张桌上,喁喁私语,情意缠绵,就是那陆兰芬待你的情形,也是十分巴结。为什么他们待你又甚是见好,这是个什么原故呢?我就不懂得了。”秋谷狂笑道:“我好心相劝,你倒盘驳起我来。我原对你说,上海地方要做一个倌人,也要有嫖界中的资格,我就把嫖界的资格与你讲个明白。大凡古来妓女所重者,第一是银钱,第二是相貌,第三是才情。如今却又改了一番局,换了一派情形。近来上海倌人,第一是喜欢功架,第二才算着银钱,那相貌倒要算在第三。

至于‘才情’两字,不消说起是挂在瓢底的了。什么叫做功架呢?这‘功架’二字,就如人的功夫架子一般,总要行为豪爽,举止大方,谈吐从容,衫裳倜傥,这是功架的外扬。倌人做了这种客人,就是不甚用钱,场面上也十分光彩。再要说到功架的内场来,这是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可以意会而不可以言传的,只好说个大概给你听听。比如初做一个倌人,最怕做出那小家气相,动脚动手,不顾交情的深浅,一味歪缠,这是他们堂子里最犯忌的事情,免不得就要受他们的奚落。至于碰和吃酒,也要看个时候,不可一味听着他们的说话;或者那倌人生意闹忙,和酒不断,便不必去凑他们的热闹,只要不即不离的,每月总有几场和酒,也就是了;或者倌人生意并不见好,和酒稀疏,这却就要不等他们开口,自家请客碰和,绷绷他的场面。若是做了多时,已成熟客,倌人未免要留住夜,却万不可一留便住,总要多方推托,直至无可再推,方才下水。倌人们擒纵客人只靠一个色事。你越是转他的念头,他越是敲你的竹杠。客人们有了这一身功架,倌人就有通天本事,也无可如何。

总之,以我之假,应彼之假;我利彼钝,我逸彼劳,这方是老于嫖界的资格。若用了一点真情,一丝真意,就要上他们的当了。这几句话,便是功架的捷径、嫖界的指南。我从前曾经仿着“四书”做这‘功架’二字道:“功也者,功夫之谓也;架也者,架子之谓也。有工夫而无架子者,盖有之矣,未有无功夫而有架子者也。‘你把这几句揣摩纯熟,便有了一半工程。但是功架出于阅历,也不是一朝一夕的工夫,这是我章秋谷在嫖界中绝大的经济学问,所以歌场酒阵,整整混了三年,从不曾吃亏落后。幼惲兄以为何如?”

幼惲听了秋谷的第三篇议论,方才心下通明,笑道:“如此说来,你竟是个嫖界中的三折肱了。不料花柳场中,花钱取乐的地方,也有这许多道理!幸而我还沉溺未深,被你这切切实实的几场提醒,说得光致全无,不然,怕不闹个大大的笑话么?但是陆兰芬拿去那一只戒指是我母舅徐观察给我的,家严时常查问,不见了却有好些不便。我想另出几百块钱,托你想法子去赎他的回来可好?”秋谷笑道:“你既然言下悔悟,我怎肯袖手旁观?那银子虽然未见得拿得回来,这戒指在我身上,取了还你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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