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谈楔子演说九尾龟(2 / 2)
秋谷叫拿笔砚过来,写好请客票,发去不多一刻,客人陆续到来。发过局票,秋谷叫起手巾,其时台面已经摆好,大家入座。其中恰有一位客人,是秋谷最敬重的朋友,双姓东方,单名一个瑶字,又号小松。生得仪容俊雅,眉目风流,素有璧人之目,同秋谷意气相投,时常会面的。当下到了席中,一眼先看见了许宝琴,山花宝髻,石竹罗衣,神彩惊鸿,珮环回雪,不觉呆了一呆;又见秋谷与他非常亲热,眉语目成,又如飞燕依人,夭桃初放,便大笑道:“秋谷说苏州地方并无相好,这位贵相知难道是天外飞来的不成?快快实说:是几时做起,为何瞒着我们,是何道理?”秋谷尚未开口,宝琴早已两颊通红,扭转身子,恰好与小松打个照面,更加不好意思,低下头去,口中咕噜道:“耐笃总是实梗瞎三话四,阿要无淘成,倪是要板面孔格。”秋谷听了好笑,便道:“这位方大少,天生的不老成,没有好话说的,你只当他放屁就是了。”又向小松道:“我向来作事从未瞒你,此处我实是今日第一回来,在余香阁点戏之后,钉梢回来的。你不信,只顾问房间里人便了。”那房间里娘姨阿彩、大姐阿仙,一齐说道:“方大少,勿要勿相信,轧实章大少是今朝做起格勒,倪阿肯骗耐嗄。”
小松听了,方才相信,想了一想,又摇摇头道:“我只不信。既然是今天做起,为甚你们先生的神气,倒像与章大少是老相好一样,是何道理?”小松说到此际,早被秋谷捏了一把,使个眼色,小松方才住口。秋谷悄悄埋怨他道:“你取笑也要看地方起的。我今天初次在此请客,你便如此胡言乱语,倘被他真个板起面孔来,你我岂不大家没趣?”小松笑道:“你不要来吓我,我是不怕的,你只好好的叫他转个局,我便不开口了,你肯不肯?”秋谷不觉大笑道:“原来你说了半天,是要割我的靴腰,何不早说,恰要绕着弯儿说呢?”便叫宝琴转过去坐在小松旁边。宝琴抬起头来,着实钉了秋谷一眼,也不言语。秋谷又催一遍,宝琴方才对着小松说道:“方大少,对勿住,倪间搭格规矩:一帮里客人勿做两个格。阿好谢谢耐,勿要扳倪格差头。倪情愿吃子一杯罚酒末哉。”说罢,便叫阿仙取出一只鸡缸杯来,斟了一杯热酒,立起身来,将杯照着小松,竟自吃干了。“小松倒也无可再言。停了一会,忽然笑道:”可恶可恶,我在堂子里头顽儿,总弄你这促掐鬼不过,你总要占个上风,究竟我同你是一样的人,难道我短了什么不成?“说着,又问宝琴道:”你看我们两人,倒底谁的风头好些?“宝琴听小松说得好笑,不免面红一笑,暗中又飞了秋谷一眼,早被对坐的客人名叫孔伯虚的看见,便笑道:”据我看来,秋翁与小翁二人正是工力愁敌,可算得瑜亮并生,一时无两。只是宝琴的意思有些看不上小翁,或是小翁的内才短些,比不上秋翁的精力,那我们外人就无从晓得了。“说得合席大笑起来。恰好各人的局陆续到了,彼此打断了话头。
酒过数巡,小松鼓起兴来,便要摆五十杯的庄。秋谷微笑道:“你这种的酒量也敢摆庄?待我来打坍你的。”于是攘臂而起,正与小松旗鼓相当。旁坐一个姓吴的劝道:“五十杯太多,留几杯等别人来打,你打了二十杯罢!”秋谷依了,便与小松五魁三元的叫了一阵。二十杯庄打完,秋谷自己也输了十五六杯,秋谷慢慢的喝了十杯,还有五杯,便折在一个大玻璃缸里,回过身来递与阿彩,叫他代饮。阿彩刚刚接过,早被宝琴劈手夺来,一口气咕嘟嘟的竟喝了一个干净,面上早红晕起来,放下杯子,那两只秋波水汪汪的更加了几分风韵。小松只顾与别人搳拳,竟不理会。秋谷却是留心的,见他杏眼微饧,桃腮带涩,心上觉得好生怜惜,只是说不出来,便低低的合他说道:“你何苦这样拼命的喝酒,喝醉了便怎样呢?”宝琴微笑不答,秋谷更是魂销。两人相视了好一会,小松的庄早已打完。小松除代酒外,自家也喝了三十余杯,觉得有些沉醉,从腰间掏出一个表来一看,早已指到十二点三刻了,便道:“时候不早了,我们散罢!好等你们两人细细的谈心。”上过干稀饭,各人都掏出两块洋钱放在桌上。秋谷也取出下脚四元,添菜两元,一齐放在台上。相帮进来收拾台面,把洋钱数了一数,七个客人共是十四块,一总二十块洋钱,便高叫一声:“多谢各位大少。”拿了洋钱出房去了。
看官且慢,你道此是什么规矩?原来姑苏书寓规条,大凡请客,须每位客人出台面洋两元,谓之“丢台面。”朋友请吃花酒,若非素日知己,不肯到场。因非但赔贴局钱,又要现丢台面,绝非上海请吃花酒,客人到了就算赏光的风俗。再加上海碰和一概二十元,苏州却无论长三幺二均是八元。以前上海青楼风俗,凡生客进门,倌人必唱京调或小曲一支,名为“堂唱”,恰须现钱开销。现在上海此例已除,姑苏却至今未改,这是苏、沪不同之处,在下预先一一申明,免得要受看官的指摘。
只说客人散后,只有秋谷未曾回去,就在那里借了一夜干铺。名说干铺,只怕明干暗湿也未可知,不在话下。
秋谷睡至晌午,方才起来,洗漱已毕,待要回栈,宝琴叫相帮到正元馆端了一碗一钱六分生炒鸡丝面来,让秋谷吃了;又亲自替秋谷梳了一条辫子,方才放他下楼,又叮嘱他晚上要来。秋谷一一答应了,自回栈去,仍就睡了。约至三下钟,方睡醒起来,随意吃些东西。正待出去,只见许宝琴家的阿仙笑嘻嘻的走进来,道:“章大少,阿是刚刚起来勒?倪先生到书场浪去哉,请耐去点戏。”秋谷也无可不可的,同了阿仙走到余香阁。
正待上楼,只见一顶倌人轿子停在门前,眼前觉得毫光一闪,走出一个倌人来,穿一件黑地银花外国缎灰鼠皮祆,下衬品蓝花缎裤子,玄色缎子弓鞋不到四寸,眉眼虽比许宝琴略逊,那一种的丰姿袅娜,骨格轻盈,却比许宝琴更加妩媚。秋谷立在扶梯边,一直等到他上了楼,目光尚有些定定的,被阿仙从后推了一把,道:“阿是看得头里向有点浑淘淘哉,快点上去哩!”秋谷被他一推,吓了一跳,不觉自己好笑,便走上扶梯,拣一个座位。刚刚坐下,堂倌早送了点戏牌过来,秋谷且不点戏,问着堂倌,那外国缎袄的叫甚名字。堂倌道:“他住在谈瀛里,名叫花云香,还是新近从上海来的,章老爷可要也点他两出?”秋谷要过笔来,便写了《二进宫》、《龙虎斗》、《探寒窑》、《铡美案》四出,都要花云香与许宝琴两人合唱。
堂倌喊了上去,花云香听得分明,回头一看,就是楼梯边的相遇人,不免低头一笑,随叫娘姨下来装烟。许宝琴却着实的钉了秋谷一眼。秋谷虽也看见,并不理会。花云香先了和弦,唱出一段《二进宫》,许宝琴随接唱下去,唱到末尾一句,两人一齐背过脸去,把琵琶放高一调,全用轮指合唱。那一声摇板却唱得顿挫抑扬,十分圆稳,秋谷喝一声采。随后又合唱了一出《铡美案》,许宝琴便先起身走了。只有花云香又独唱一出《探寒窑》,那喉咙愈唱愈高,愈高愈亮,唱到极高之后,一落千丈,就如银瓶落井一般,落到一半却又陡然提起,又如鹤唳入云,声声摇曳,真是珠喉遏月,逸响回风,只听得台下喝采之声轰然不绝。秋谷异常得意。花云香唱完之后,方才立起身来,正走秋谷面前经过,向秋谷点一点头,下楼去了。
秋谷见他走了,无精打采的付了帐,慢慢的下来。才到楼下,不防阿仙候在门口,便一把衣袖拉了秋谷,一直拉到甘棠桥,进门推他上楼。只见宝琴欲笑不笑,一付尴尬面孔,道:“章大少,耐倒有功夫到倪搭来坐坐,啥勿到花云香搭去嗄!”秋谷听了笑道:“你们这班人实在难说话得狠。叫了我来,又叫我到别处去,我就依着你的吩咐,到花家去。”说着,假做回身要走,早被阿仙一把拉住,说道:“耐阿要好意思格!花家里明朝去末哉,倪搭小场化,委屈耐点阿好?”宝琴接口说道:“耐放俚去嗫,看俚阿好意思走出去。”秋谷呵呵笑道:“你们不要我去,也就罢了,何必做出许多生意筋络来。”一面说,一面坐下。
宝琴问道:“阿要吃夜饭哉,就倪搭便饭,去叫仔两样菜阿好?”秋谷正待写菜去叫,只听楼下喊声“请客”。把请客条子递将上来一看,原来是小松请到如意里金黛玉家,上面写着:“容齐坐候入席”,秋谷便立起身来。阿仙便说道:“章大少,阿要带局去罢,省得来叫哉。”秋谷点头道:“也好。”因如意里与许家只隔一桥,便不用轿子,催许宝琴换好了出局衣裳,二人携手出门。
到了金黛玉家,问了房间,恰在楼下。小松早在房门口招呼,进房坐下,满房客人都与秋谷相识,不用套谈。小松见秋谷同着宝琴,便道:“你带局来,倒也简便,可还叫别人么?”秋谷因叫小松代写了一张花云香的局票,一同发去。
少时,大家入席,花云香早姗姗其来,进房含笑叫了一声,便坐在秋谷身后。秋谷不及应酬,便留心打量金黛玉的妆束,只见他:淡扫蛾眉,薄施脂粉,穿一件蜜色皮袄,衬一条妃色裤子。风鬟雾鬓,虽非倾国之姿;素口蛮腰,稳称芳菲之选。那边小松见了花云香,也打量了一会,忽嚷道:“不好了,又被你抢了一个去了!怎么我到处留心,总没有好的;你遇见的,总是好的呢?”秋谷道:“你为什么总是这样脾气?今天是你自己的主人,劝你少说两句罢!”说着,金黛玉起身斟了一巡酒,众客人的局也来了。花云香先唱了一出《取成都》,唱完了,对秋谷说声“献丑”,秋谷说声“辛苦”,便慢慢的谈起来。两人咬着耳朵不知讲些什么。许宝琴却看着冷笑。偶而秋谷回过身来同宝琴说话,宝琴却只是扭过身去,不肯理他。
秋谷正在没做理会处,小松斟了一大杯酒要与秋谷照杯,又笑道:“知己希逢,佳人难得,你快干了这一杯。”秋谷猛然听得,触起他的心事来,长叹一声,举杯一饮而尽,口中高吟道:“此时此景不沉醉,岂待三尺蓬蒿坟。”与小松彼此相对黯然。停了一回,小松方勉强笑道:“我们原是寻乐的,怎么倒寻起烦恼来呢?我与你还是喝酒罢。”秋谷也不回言,自己斟了一杯,又高吟道:“今日少年若长在。古之少年安在哉?”就又干了一杯。
花云香看见秋谷无故不乐,心中觉得十分难过,却又替他不得,便咬着秋谷耳朵道:“耐勿要煞死个吃酒哉,到倪搭去坐歇罢。耐坐仔我个轿子去阿好?”秋谷只点点头。花云香便叫自己的轿子来,亲手将秋谷扶在轿内,自己也立起身来,跟着走出,叫一部东洋车,傍着轿子同走。秋谷也不顾许宝琴,竟自到花家去了,连主人方小松都未招呼。正是:
名士风尘多涕泪,美人香草寄牢骚。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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