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2)
德.科尔维尔先生保证女犯人不逃走,人家为她松了绑,她走进德.洛桑热夫人和德.科尔维尔先生的房间,在那里吃了一点东西。
德.洛桑热夫人一定在心里想:“这个可怜的小东西也许是无罪的,可是人家认为她是犯人,而我可能比她更有罪,却享受着荣华富贵。”因此德.洛桑热夫人对这个少女深感兴趣,她一见到少女由于人们对她多方安慰和深切关注而有点恢复过来以后,立即邀请她讲述,她的样子这么规矩老实,是什么事情使她落到这么悲惨的境地的。
那个标致的倒霉姑娘对伯爵夫人说:“把我的一生经历告诉您,就是向您提供一个惊人的例子,说明清白无辜的好人总是永远受苦。这就等于在控诉上苍,埋怨天公,这也是一种罪恶,我不敢……”
可怜的姑娘流下许多眼泪,在痛哭了片刻以后,她才用下述言语,讲述了自己的经历。
夫人,请您允许我不说出自己的真姓名和家庭出身,我的家庭虽然不是一个显赫的家庭,但却是一个正派的家庭,如果不是我的命中有灾星,我也不会落到受尽屈辱和无人照管的地步,而我的大部分不幸都是从无人照管来的。我年纪轻轻就父母双亡,我以为拿着他们的遗留给我的一点点钱,我就可以找到一个正当的职业,因此我经常拒绝一些不够正派的工作,我不知不觉吃光了留给我的那份遗产,我变得越穷,就越被人们看不起,我越需要帮助,就越没有人帮助我,或者只对我提出一些可耻的和屈辱性的帮助(注5)。
在这样悲惨的境遇中,我只举一个例,说明我受过怎样苛刻的待遇,听过怎样生硬可怕的话。那是在迪布尔先生家发生的事,迪布尔先生是首都一个有钱的税收承包人,人们叫我去见他是因为人们以为象他那样拥有声望和财富的人,一定可以改变我的恶运。可是劝我去见他的人或者是弄错了,或者根本不认识这个人的心肠有多硬,道德有多败坏。我在他家的候见室里等了两个小时,最后他终于接见了我。迪布尔先生约有四十七岁,刚从床上爬起来,身上里着一件宽大的睡袍,掩盖不住衣着的凌乱,人们刚准备为他戴假发,他见了我就叫他的贴身男仆走出房间,问我有什么要求。
我对他说:“唉,先生,我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不到十六岁便尝遍了世间的一切苦难。”
接着我便详细叙述我的不幸,告诉他我找工作十分困难,我只能靠我手里的一点点钱糊口,而不得不千方百计找钱,我连一些在店里干或者在家里干的活儿也找不到,我却满怀希望想靠这些活儿使日子好过一些。迪布尔先生很仔细地听我诉说,听完以后他问我是不是一向都很规矩。
我对他说:“如果我不是一向规矩,我就不致于这么贫穷和这么尴尬了。”
他对我说:“孩子,你凭什么要金钱解除你的痛苦,而你对金钱一次都没有服务过?”
“服务,先生,我要的就是服务。”
“象你这样一个孩子的服务,在家庭里是有用的,可惜不是我要说的那一种;你的年龄和身材,都还没有达到标准,不能象你所要求那样安置你。但是只要你的作风并不严格得过分可笑,你在所有浪荡公子那里都能得到满意的待遇。这才是你应该达到的目的,至于你肆意卖美的所谓德行,在世界上是没有什么用的,你尽管眩耀你的美德,结果你连一杯清水也得不到。象我的这类人,样样事情都干,就是不做善事,我们最不愿做的就是善事,最讨厌的就是施舍;我们从口袋里掏出了钱,就要求得到补偿,而象你这样一个小姑娘,能拿出什么来还债呢?恐怕只有人家要求你什么,你就全部贡献出来才行吧?”
“啊!老爷,难道在人们的心中,乐善好施和善良正直的感情,一点也没有了吗?”
“即使有也只有很少一点,我的孩子,即使有也只有很少一点;受人感恩戴德,已经被认为是不值一顾的想法,因为这样固然可以使人暂时有一点自豪感,可是并不实在,只不过是渺缈茫茫和转瞬即逝的东西,尤其是对象你这样的小姑娘,与其对你施舍而获得自豪感,还不如从你身上取得乐趣更为实在。
在我看来,一个慷慨大方、乐善好施的名声,远远比不上你给我享受到的小小欢乐更有价值。和我同年龄和同爱好的人都同意这一点。我的孩于,我肯帮助你,唯一的条件是你绝对服从我,我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你会认为这是很符合道德的。”
“多么狠心,老爷,您多么狠心啊!您以为老天爷不会惩罚您吗?”
“初出道的小姑娘啊,要知道我们在这世界上最不关心的就是老天爷了;他喜不喜欢我在地上干的事,我们根本不在乎;我们知道得太清楚他对人类的权力非常有限,因而每天我们都毫无畏惧地得罪他。我们的乐趣也只有直接同天意相抵触,才更具有魅力。”
“老爷啊,按照这些道理,不幸的人只有死路一条了。”
“那有什么关系?在法兰西,人口太多了。政府看事情总是从大处着眼,很少为个别的人操心,只要大局能维持住就不关心其他了。”
“可是您认为受虐待的孩子们能尊敬他们的父亲吗?”
“一个有太多孩子的父亲,即使有些孩子很爱他,可是对他没有用处,父亲又有什么办法?”
“那么最好还是我们一生下来就将我们扼死吧。”
“差不多应该这样。可是你对这种政策性的东西不懂,我们还是别谈吧,命运是由自己掌握的,为什么你要抱怨命运呢?”
“我的天!要花什么样的代价才能掌握我的命运啊!”
“代价不大,有些东西只有你的自豪感认为它有价值,它才有价值,这样的代价算什么呢?……我们不谈这个,只谈一谈在这里有关我们两个的事吧。
你认为这种代价很重要,对你?我认为一点不重要,但是我也不要求你为这代价作出牺牲,我所须求你的是另一种服务,为了这些服务你可以得到适当的但不过分昂贵的报酬。我把你交给我的女管家,你伺候她,每天早上当着我的面,或者是女管家,或者是我的贴身男仆,使你……”
“啊,夫人!怎样把他的这个可耻的建议告诉您呢?他要我做的事使我羞得无地自容,我听见他的话当场就惊呆了……把他的话重复一遍也叫我难以开口,我只能靠您的善良来宽免我了……那个残暴的家伙,把指定了我的大祭司,想叫我当祭坛上的牺牲品。”
那时候那个卑鄙的家伙无耻地站了起来,继续对我说:“这就是我能为你做的一切了,我的孩子。这种仪式是又冗长又棘手的,我只能答应你维持两年。你今年十六岁,到了十八岁你就可以自由到别的地方去碰运气了。到那时为止,我包了你的衣、食、住,你还可以每月有一个路易的工资。这很够了,已经比你的前任更多。你的前任并不象你一样有保持完整的贞操,这是事实;你把贞操看得很重,这一点我也很欣赏,所以我肯给你每年约五十个埃居,你瞧,这笔款子比你的前任得到要多得多。你好好地考虑一下,尤其要想一想我收容你时你的情况多么悲惨,思索一下你所处的是怎样一个穷乡僻壤,那些无以为生的人们必须吃苦才能赚钱,你同他们一样,也要吃些苦头,这一点我不否认,但是你比他们大多数人入息丰厚得多了。”
说着说着,这些无耻的说话燃起了这个恶魔的欲火,他粗暴地抓住我的衣领,说这是第一次,他要亲自让我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是我的不幸遭遇给了我勇气和力量,我终于挣脱了他的魔掌,向着门冲去。
我一边逃走一边对他说:“卑鄙的家伙,你这残暴地得罪天老爷,天老爷总有一天要按照你的罪行惩罚你;你拿你的财产来作这么丑恶的用途,你真不配享有这些财产;你的残暴已经玷污了这世界,你也不配呼吸这世上的空气。”
我悲哀地回到家里,满肠子还装满忧郁和阴暗的想法,人只要暴戾和堕落了,就必然会产生这种想法。正在懊丧间,却不料一线曙光在刹时间似乎照耀在我的眼前。原来我住的那家房东是个女人,她知道我的种种不幸遭遇。她走过来对我说,她终于找到了一家人家乐意收容我,只要我的表现好。
我激动地上前拥抱她,对她说:“天啊,夫人,您说的这个条件正是我用来约束自己的条件,我怎能不高高与兴地接受它呢!”
我要伺候的那个人是一个放高利贷的老头子,听人说,他不仅靠典当借贷发了财,而且他还找机会诈取每一个人的钱财,只要他认为这样做十分安全的话。他住在坎康普瓦街一间房子的二楼上,同他同房的是他称为妻子的老情妇,这个女人起码跟他一样坏。
这个吝啬鬼对我说:“索菲呀索菲(索菲是我用的假名),在我家里最重要的一条美德,就是廉洁……有朝一日你如果侵吞了我一分钱的十分之一,我就要叫人绞死你,你听见吗,索菲,绞死你一直到你魂归地府为止。今天我同我的太太在年老时能够享些清福,都是我们拼命工作和努力节省的结果……我的孩子,你食量大吗?”
我回答他说:“先生,我每天只吃几两面包,喝点水,运气好的时候就喝点汤。”
“喝汤,见鬼!喝汤……”吝啬鬼转过身去对他的情妇说,“我的老伴呀,奢侈之风刮得真叫人受不了。整整一年在我工作,整整一年在忍饥挨饿,而现在居然想喝起汤来!我们每个星期日差点儿也喝不上一次汤,而我们辛辛苦苦地像个苦役犯那样干了四十年的活呀!我的孩子,你每天吃三两面包,喝半瓶河水,每隔十八个月你可以拿太太的一件旧衣服去改为衬裙;到了年底,如果你的服务使我们满意,如果你同我们一样节省,如果你善于安排和布置,使屋子里有点兴旺发达的气象,我就给你三个埃居工资。”
“我们的家务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一个人就行,每星期三次把这套有十个房间的公寓打扫和揩拭干净,每天为太太和我整理床 ,应门铃接待客人,给我的假发扑粉,为太太梳头和戴帽子,照料狗、猫和鹦鹉、管理厨房,不管餐具用过与否都要洗刷干净,太太要弄点东西给我们吃的时候你要帮助她,其馀时间你可以用来缝衣补袜,制作便帽和其他小的家庭用具。你瞧,索菲,这不是跟没事儿差不多吗?你还有很多的空闲时间,我们准许你利用这些时间,你也可以用来缝制你所需要的内外衣服。”
夫人,您很容易就可以猜得出,我接受这样一份职业是因为我处境悲惨的缘故,我要干的活儿不仅非我的年龄和气力所能承受毫无限制地增加,还有,每天只能吃这一点点东西叫我怎能活下去?可是,为了防止人家说我挑三拣四,我接受了,当晚就住了进去。
夫人,我在那家人家目睹了他们许多滑稽可笑的吝啬行为,本想一一告诉您以博您一笑,可是第二年就有一件可怕的祸事降临到我的头上,我不得不先把这件祸事告诉您。
夫人,您知道这家人家从来不用照明,主人和女主人的房间,恰好面对着路灯,这样他们上床睡觉就可以不用别的灯光。他们从来不用零星衣着用品,主人上衣的两只袖口上,女主人长袍的两只袖口上,都缝着两管旧袖套,每逢星期六晚间,我要把袖套洗干净,以便星期日能够使用。
屋子里没有床单,没有毛巾,为的是可以免去浆洗,据我那位尊敬的主人迪.阿潘先生说,浆洗是一个家庭里最昂贵的东西。他们从来不喝酒,迪.阿潘先生说,清水是人类始祖所饮用的,是大自然给我们提供的唯一饮料。每次用刀切面包,总要将一只篮子放在下面,用来盛跌落的面包屑,这些面包屑加上吃饭时落下来的面包屑,在星期日用一点点有哈喇味的黄油炸一炸,就构成了休假日的美味佳肴。
从来也不许拍打衣服或者家具,怕把它们弄坏了,只许轻轻地用羽毛掸子扫一下;主人和女主人的鞋子都用铁衬里,他们夫妻俩还把他们开始同床那天穿的鞋子恭躬敬敬地供起来。还有一种十分古怪的做法,他们规定我每周必须做一次;原来卧室里有一间相当大的小房间,墙壁上没有装挂毯,我必须拿一柄刀,把墙壁上的石灰刮下来,刮够一定数量以后放进一只细孔的筛子里,筛出来的粉末就变成化装白粉,我每天早上就把这种白粉洒在主人的假头发里和女主人的髻子上。
如果这些坏蛋只会干这些卑鄙可耻的行径,那就要谢天谢地了,因为保存自己的财产,是人的天性,但是想抢夺别人的财产来增加自己的财产,那就不同了。
用不着多久我就发现迪.阿潘先生是用后一种方法来变得富有的。我们楼上住着一个相当有钱的人,他拥有贵重的珠宝,也许由于是邻居,也许由于这些珠宝经过我的主人的手,老吝啬鬼对它们非常熟悉。我经常听见他同他的老婆叹息一只价值三十至四十路易的金盒子没有落到他的手里,据他说,当时只要他的诉讼代理人稍为聪明一点,那只金盒子就一定会留在他的手中。为了减轻退还金盒子的痛苦,自命为老实的迪.阿潘先生筹划把金盒子拿回来,他们派我去做这笔交易。
迪.阿潘先生先向我作了一段冗长的说教,说明盗窃是无关紧要的事,甚至是有利于社会的事,因为它把财富分配不公所造成的不平衡完全恢复过来,然后迪.阿潘先生交给我一把偷制钥匙,向我保证说它能打开邻居的房门,我进到房间里就会发现有一张从不上锁的写字台,里面就放着那只盒子,我可以毫无危险的将盒子拿走。为了这么简单的一件劳务,他们答应每年多给我一个埃居的工资,连续两年。
我听了后不由得大喊起来:“啊,先生,世界上哪有一个主人胆敢这样腐蚀他的仆人的吗?谁能阻止我拿你们交给我的武器回过头来攻击你们呢?如果我按照你们的教导,去偷你们的钱财,你们有正当理由反对我吗?”
迪.阿潘先生对我的回答十分惊讶,不敢再坚持下去,却对我暗中怀恨,他说他刚才说的话不过是考验我,幸亏我抵抗住这阴险的诱惑,否则我一定会被绞死。
我为这个回答付出了代价,从此以后我觉得这样的建议会给我带来恶运。
我的坚决拒绝会给我造成损害,可是我没有中间道路好走:或者我接受建议去犯罪,或者我坚决拒绝建议。当时只要我多一点人生经验,我就会马上脱离这家人家。可是我的命书上记载着:每当我个性要我去做一件正直的行动,必然要有一件灾难为代价,因此我不得不承受我的命运,没法子逃避。
迪,阿潘先生在一个月内毫无动静,换句话说,一直等到我在他家第二年将近结束时,他没有说过一句责备的话,对我的拒绝,丝毫没有流露出半点不满。一天晚上,我做完了工作,回到自己的房间想休息一下,猛然间有人撞门进来,我又惊又惧地看见迪.阿潘先生带着一个警官和四个巡逻兵一直走到我的床前(注6)。
迪.阿潘先生对警官说:“先生,做您应做的事吧,这个卑鄙的女人偷了我的一只价值一千埃居的钻石戒指,您可以在她的房间里或者她的身上找到它,这是必然的事。”
“我?偷了您的东西!先生,”我慌慌张张地滚下床来,“我?先生,谁比您知道得更清楚我对偷窃向来是深恶痛绝的,我不可能犯这样的罪。”
可是迪.阿潘先生大吵大喊,使人无法听清楚我说什么,他只是一味继续命令搜查,那只要命的戒指果然在我的一张床垫里找了出来。物证如山,百口难辩,我马上遭到逮捕,被捆绑起来,可耻地关进法院的监狱,完全不容许我说一句话为自己辩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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